□邹亮荣

　　那天傍晚，阿斌接我去他家喝“新年酒”。坐进车里，他说：“你家门口搞得有点像样了。”也是，刚铺几个月的柏油路，整洁黑亮，熠熠生辉。他从东莞回来过年，感叹这巷子整得比我拍给他的视频还标致。

　　年前，工人师傅们加班加点施工，画标线，装路灯，立路牌……夕阳一去，路灯闪烁，新的“中山路五巷”路牌在灯光里像雨夜等家人归屋的老者，令人倍感温馨。不知不觉，我在“中山路五巷”住了二十二年。回望远去岁月，恍如昨日。在这，无数个黎明和深夜，等于无数次的出发和归来。

　　可“中山路五巷”对我而言，似乎与家乡与故乡都不怎么沾边。老家在瑞金武阳，我在那里出生，从那里走出来。那么一个巴掌大一点的小村庄，却常入梦里，让我魂牵梦萦，心心念念。偶尔回去，面对斑驳老房、沧桑老樟、散架菜园，只能惆怅转身。独处时问过自己千百回，何处是家乡？何处是故乡？

　　20世纪90年代初，县城西郊原是荒凉丘陵，杂草丛生，后来这里建成开放式的城西开发区，以中山路为轴，栋栋楼房井然有序。缘何取名中山路？不得而知。我的理解是，有纪念中国伟大的民主革命先行者孙中山先生的意思。作为辛亥革命的领袖，是他率领革命志士推翻了几千年的封建帝制，开创了中国近代民主革命新纪元。世人皆知，瑞金这座小城是红色故都，是共和国摇篮，为新建道路取名中山路，少不了纪念意味。

　　城西开发初期，在此购地建房者，大多来自县城西部的武阳、谢坊、拔英、九堡、云石山等乡镇，他们进城“顺脚”。两三千户人家的入驻，林立的店铺，使这片沉寂多年的土地华丽蝶变，变得繁华而热闹。那年春天，我在开发办的平面布置图上瞄来瞄去，选定一块小空格。没想到，位于“中山路五巷”的这个小空格代表的地块，后来成了我在城里的家。

　　“中山路五巷”为东西走向，一千三百多米长，东起桦林路，西止龙珠路。从南端的红都大道往北进来，依次是一巷、二巷、三巷，直至六巷。五巷最阔，路面有二十多米，巷子两边种了不少香樟树。多年来，香樟树已枝繁叶茂，浓荫蔽天，引来众多鸟儿栖息。清晨时分，阳光初露，那些麻雀比人醒得早，叽叽喳喳，甚是悦耳。闭上双眼，仿佛身处宁静乡村，周围袭来浓浓的家乡气息。就拿年年的春节来说，节前，一些邻居从市场买回鸡，一些邻居则从老家带鸡回来，为敬神而备。那些日子，天一亮，鸡们就打鸣啼叫，东边刚停，西边又响，此时不是乡村又是哪里？

　　平日里，“中山路五巷”出现过不少动人场景。

　　东侧一家邻居，每至春节，会把自家种的几吨荸荠运到城里，在家门口摆摊售卖。一筐筐洗净的荸荠，个个圆润晶莹，引来不少路人购买，你三斤、他五斤地称回家。邻居购买，总能享受更低的价格，说是“邻居价”。女主人更是大方，隔三岔五免费送上一两捧荸荠让街邻品尝，说是自家种的，值不了几个钱。还有，生了孩子的人家，当了爷爷奶奶的邻居喜笑颜开，逐门逐户奉上几个染得通红的鸡蛋。得红蛋者，会陆续送上一些奶粉或小孩衣服，祝福人家添丁添财，小孩长命百岁，其乐融融的气息会在巷子里氤氲好一阵子。

　　去年冬，很长时间滴雨未下，加上路面开挖，边上的香樟树上积下一层厚厚的灰尘。有邻居找来一根十多米长的水管，从自家接出自来水为蒙尘的香樟树“洗澡”。水管不够长，另一邻居主动牵着水管从自家接出水来，依次一路洗过去。白花花的水柱在枝丫间晃来晃去，香樟树久旱逢甘霖，在微风中轻快摇曳。

　　灯火阑珊夜，我时常徜徉在楼顶菜园，从高处打量这条“中山路五巷”。

　　它在城西开发区纵横交错的道路网里，是条普通的巷子，但给人感觉既熟悉又陌生。来访的亲友，家家户户类似的建筑总让他们犯怵，摸不清东南西北，一时半会很难找准门。一巷二巷，三巷四巷，五巷六巷，只是一个概念上的数字，不像农村老家，处处都有独特的标识，比如村东头的那排郁郁葱葱的樟树，比如村西边的那条缓缓流淌的小溪。小时候，不管我们玩到多晚，摸黑也能直接回到家。父母来过这“中山路五巷”多次，但每次来，我都会提前到路口迎接他们。父母见我在城里成家立业，满心欢喜，认定我这棵由他们精心呵护的小树已渐长成。而今，对于已在天堂的父母，“中山路五巷”仅是隔空存在了；对于我，这里则是安身立命之所。

　　光阴似箭，日月如梭。一晃，城西开发区成型三十多年，不少基础设施渐显老旧。去年，政府把这里列为老旧小区改造提升区域，重新埋设水污分离管道，路面铺上柏油，沿路安上路灯，增设大伙梦寐以求的天然气管道。接着，路面划了停车位，路口标了斑马线，还用钢杆竖起比人高的路牌，甚至枯死的几棵树也补种了回来。路牌两尺来长，蓝底白字，醒目端庄。以前只出现在各家墙上的“中山路五巷”字样，大大方方地走了下来。

　　我喜欢去附近的瑞金中央革命根据地博物馆广场散步，每回与“中山路五巷”路牌擦肩而过时，“家乡”和“故乡”的概念总在脑海闪来闪去。有一回，几个朋友小聚，聊起各自家乡，一朋友说他是象湖镇人，熟悉他的人立马怼他，你分明是谢坊人，怎么是象湖镇的？那朋友说他身份证上的地址就是象湖镇中山路的。我身份证的地址也是象湖镇中山路，可我一直自我介绍说自己是武阳人。最终，那朋友被我们逼着罚喝了酒才改口，说自己是谢坊人。

　　夜深人静，阿斌送我回家。车子一进入“中山路五巷”，像条轻轻划入温馨港湾的小船。明晃晃的路灯，又一次照亮回家的路。掏钥匙开门的瞬间，方知家乡是地理的，故乡才属于灵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