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文军
热衷远方久了,得到的与失去的相加减,剩下的叫回忆。
我热爱这座城——梅岭北麓、章江上游,这个名叫大余的县城。
少年的我,没看过《牡丹亭》。那时的大余没有牡丹亭,连牡丹也没有,有的是莲、菊、梅,在曹家围的池塘里,在城郊的阡陌塍陇,在梅岭的古驿道……顺天应时,兀自绽放,不为游客,只为造物主赋予的那份自由与自在。
关于牡丹,我最初的认识来源于母亲的嫁妆,那柜面上的油漆画。我以为是茶花,母亲说是牡丹花。其实母亲没见过牡丹,但她知道牡丹代表平安富贵,这是我母亲那一代人对温饱的渴望,对富贵的憧憬。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中期,我因作文得了地区的一个奖,受邀到赣州参加“中学生阅读与写作座谈会”。会上,有位老师跟我讲,明代戏剧家汤显祖在你们大余留下一个“梦”,四百年来,这个“梦”在各地演出、传唱,那是大余的骄傲啊!
他说的梦,正是“临川四梦”之一的《牡丹亭》,这个剧本最精彩的一阕叫“游园惊梦”。回到大余,我立马去图书馆借阅。读完还嫌不过瘾,我想把它留在枕边。
那个周末,我沿章水河边的古城墙,一路小跑。对岸一幢幢明清建筑,马头山墙、青砖黛瓦、飞檐翘角,一一掠过。到了解放路,新华书店就在眼前,我的脚步突然慢下来,心想,那些老房子,也许有杜丽娘家的。
在书店,我拿起《牡丹亭》,看着那深蓝底色的封面,痴了半天,不敢相信这本书马上就要归我。可是付款时,发现身上所有碎票加起来才1.22元,差0.13元。我不甘心,衣服裤子,里里外外又搜一遍,再找不到一分钱了。无奈,只好把书放回原处。
我把这次沮丧的经历告诉父亲。“发了工资,我给你买。书里写的那个牡丹亭,就在我们西华山钨矿招待所(县城中心)那个地方。”父亲翻箱倒柜,找出一份报纸,指着上面的大合影说,1981年冬,全国钨业科技大会在大余举行,时任副总理方毅还写了副对联“牡丹亭前钨业开盛会;西华山下矿产庆丰收”,可惜,亭子早没了,矿山也快挖空。
彼时的大余城,最好的地段都给了“四大钨矿”建矿部、招待所、家属区或转运站等,父亲所在的西华山,在县城有汽车队、建筑公司、职工医院、子弟学校、招待所、家属区、疗养院。夸张说来,那叫半壁江山。
南安大道与国道的交汇处,矗立一塔,二十几米高,“世界钨都”几个字,赫然在上。
大余钨业何等风光!县委书记的公务车是北京吉普,矿长们的座驾是苏联伏尔加。南安大道两侧多的是卖矿山机械、化玻仪器、劳保用品的店铺。我姨妈是郊区农民,每天进城卖菜,她说,凡是操矿山口音的,买菜都不怎么讲价,只问”新鲜不新鲜”。
青春正好的我,对大余的经济优势和问题并不上心,倒因了《牡丹亭》的春意缠绵,做起了文学梦。又过了七八年,“四大矿山”尽显颓势,开始寅吃卯粮。此时,城东南的东山大码头边,已重建牡丹亭。
作为矿山一员的我,并无远忧,常邀三五好友,带几包“牡丹亭”牌多味花生,流连其中,沉醉于“但是相思莫相忘,牡丹亭上三生路”,各自叙说“春天的故事”。
然而,章水有驻留之意,人世无消停之时。没几年,大大小小的钨矿“关、停、并、转”,此起彼伏。好友一个个离开,南下北上,闯广东、漂上海。独我在牡丹亭前念叨“莫相忘、莫相忘!”
大余,这座孕育了生死之恋的城,真的没落了吗?
可能是情急之下,也可能是壮士断臂。拆除与新建,关停与开放,合奏了这座城最强健的音符。“世界钨都”的标志塔,坝上路的老房子……在钩机的重击下,轰然倒下。有人无所适从,有人捶胸顿足,有人拍手叫好。而我认为,这是大余的破茧新生、凤凰涅槃。
我的乐观到底架不住生活的窘急。还没等到我与大余的“倾城之恋”,一纸“调函”让我越过梅岭,直奔广东。
2017年,牡丹亭再度重建,升级为“中国牡丹亭文化园”,占地15公顷。新的牡丹亭,八角重檐、葫芦宝顶,势若冲天。附属建筑基本按《牡丹亭》剧本描述的样子来设计,有府衙内宅、芍药栏、舒啸阁、梅花观等,添设婚庆堂、爱神殿、东方爱神雕像,以此彰扬“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那种海枯石烂的爱情。
“世界钨都”有了新的标签:爱情圣地。
地球上最坚硬的元素给了这座城一百年的辉煌,今又浴火裂变,矿山原址建成了国家矿山公园,101个钨系列深加工、新材料项目落户工业园区。城里只保留了原西华山招待所里头那些“红房子”,它们曾经是苏联矿冶工程师的专家楼,现在是某公司的总部。《牡丹亭》给了这座城最绵长的情意,她以至柔伟力托举大余人华丽转身的希望。
身在广州的我,每回大余,必逛牡丹亭。跳舞的、遛娃的、散步的、拍视频的,各式各样的人,洋溢着一样的、牡丹花似的笑靥,如此幸福、如此满足。
历史渐行渐远,历史感与日俱增。五年,仅仅五年,从钨的硬度到爱的柔软,我感觉这座城的底色刷新了——热烈的红、悠然的绿,俱在饮食起居中。
上个月底,我回来探亲。徜徉东山大码头,章水在此拐了一个弯,形成平缓的河湾,然后蜿蜒北去。这是汤显祖弃舟南迁或登船北归之处,它见证了海陆商贸的繁荣,也见证过船工挑夫的血汗。而今,河水清浅,再不能行舟走船。大码头只是一个历史符号,而牡丹亭滋养的文化,将绵延流传,愈久远、愈宏阔。
我会回来的!在梦里,我对自己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