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春荣
父亲去世7年多了。一直想为他老人家留点文字,但由于各种拖累,延至今日才动笔。
人在世上,各有各的活法。我的父亲李上平,活了84岁,勤劳一生,但没过上富裕日子。对父亲来说,不知是幸还是不幸,他活在了几千年来农耕文明急速坠落的瞬间,他和他的高超篾艺,被工业文明的浪涛,无情地拍打在了沙滩上……父亲走了,然他的活命哲学,却对儿女孙辈,影响日深。
傍一技,好赚食
1933年农历五月初五,父亲出生于赣南苏区宁都县的一个篾匠世家,没什么文化,只在20世纪50年代初上过几天扫盲班,粗略识得百十个字。
父亲少时丧父(我爷爷也是个能干的篾匠,当年“闹红”时与胞弟争着去当红军),未成年的独子,只得与我的小脚奶奶相依为命。
“傍一技,好赚食。”到了12虚岁,为活命立身,父亲捡起祖传的篾刀篾尺,跟随堂姑父洋溪口村曾文胜大师傅学篾匠手艺。学徒3年,师傅说,你的手艺已不差我了,出师吧。
名师出高徒,聪慧勤快的父亲出师后篾艺又快又好。别的师傅一天编谷箩只能编出1担(2个),而父亲一天能编出3个;别人编1床篾席要7天,而父亲只需3天,且质量比别人好。他编的竹制品,拿到集市上卖,价钱虽比别人的高,却卖得比别人快。更有甚者,父亲的竹编工艺品曾被县和地区外贸公司多年订购,卖到国外。
父亲几十年篾匠生涯,他最得意的是,曾代表县里多次参加赣州地区篾艺现场比赛,且总能获得三甲之内的奖励。
父亲成了远近闻名、德艺双馨的篾匠大师。粗略统计,仅在县域内,父亲一生带出的高徒,就有六七十人之多。在老家方圆几十里内,只要人提起“李上平”三字,大家就会说,晓得,晓得,上平师傅,大篾匠!
由于篾艺名声响亮,父亲的“户口”(篾匠行话,意为固定客户)遍及周边4个公社100多个生产队。每逢春夏生产队添置箩笪旺季,父亲订单接不赢,为赶季节,他就邀集几班没多少“户口”的同行,指挥20多个师徒压上阵去……
父亲靠一把锃亮的篾刀,造了3间瓦屋,养大了7个儿女,还培养出了2个大学生。
多流汗,少流泪
我是父亲的长子。在我也到了12虚岁时,父亲就开始“逼”我,要求我在星期日、农忙假、寒暑假参加生产队劳动。乡亲们照顾我,给我每日2.5个工分(每10个工分年底分红约3角钱)。
到了秋冬季节,遇上星期日或寒假,每隔几日,我就要半夜起床,踩着皑皑冻霜,顶着冽冽寒风,跟随父亲,走三十多里山路,去事先联系好的深山砍毛竹。
天亮到达竹山,父亲就开始有选择性地砍将起来,并将砍下的毛竹,一根根破开,分成寸把宽的长长竹条,剥掉竹屎(内层)之后,将竹条卷成两大两小4个圆圈。午时,就着辣椒酱、霉豆腐,吃过带上山的竹筒冷饭后,父亲用竹杠挑上重一百二三十斤的两大圈竹条,领着压上重三四十斤小圈竹条的我,开始下山归家。
翻山越岭,一根竹杠、两圈竹条,压在我稍嫌稚嫩的肩膀上,越来越重,我腿脚开始打颤,上气不接下气,汗水湿透单衣。抬头望望长长的陡峭坡道,我愤然丢掉挑子,坐在山道上,呜呜哭着不走了。已到半坡的父亲扭头见了,苦哈哈地笑笑,用白粗布长条汗巾擦去满头满脸滴滴落的汗水,继续哼哟哼哟地一步步把重担挑上坡顶,随后返身下坡接挑我的担子。
翻过山道顶,进入善人修建的古凉亭。“嘭!”一声闷响,父亲丢下沉重的挑子,一屁股瘫坐在石凳上,长长吁口气,拧干汗水湿透的汗巾,递给我:“擦擦吧,这里凉快,还有善人送来的茶水喝,就在这歇歇肩。”稍坐片刻,父亲柔声叫我乳名:“光脑子,你要记住,累死了也不能哭。人这一生,要多流汗,才能少流泪。”
面对父亲的言传身教,我为自己的脆弱,羞愧得低下了头。喝了一竹筒尚有些余温的山茶水,父亲感慨:“善人有善报啊,听说这送茶水的人,儿子考上了大学,脱掉了几代人的蓑衣,吃上了公家饭,坐上了横桌子(老家俗语,意为办公桌)。”
傍晚时分,我们终于艰难地挑回了家。我累得连晚饭都不想吃,便倒在床上睡着了。半夜醒来如厕,但见屋里忽明忽暗的油灯下,父亲竟然还坐在凳子上,胯下夹着个火笼,口中衔着篾条,左手推送篾片,右手运作篾刀,本能地、机械地、不紧不慢地,仍在破篾……见此情景,想到山道凉亭里父亲说的话,我突兀而又决绝地对父亲说:“我要好好读书,丢掉这传了几代人的篾刀!”
择一业,守一生
其实,父亲年轻时,本来是有丢掉篾刀而改变命运的机会。
那是1958年,父亲调到井冈山垦殖场工作。一次,省京剧团来垦殖场慰问演出。演出结束后,团长空闲下来,在场区竹林边漫步,忽闻竹间传出激越的京胡声,但见斑驳的月光下,我那年轻的父亲,坐在石上,摇头晃脑,沉浸在“西皮流水”的旋律中……一曲终了,团长询问我父亲什么学校毕业,老师何人?答曰没上过学,因喜欢而自学。
团长惊诧!怎不惊诧呢?父亲没正经上过学,且耳朵还有些背,但奇妙的是,他天生颇有音乐天分。他无师自通,在十几岁时就会拉“嗡筒”(老家俗语,意为二胡)。他用蛇皮、竹筒、松香、细麻线,自制高胡、京胡、中胡、板胡。
因与团长的这次邂逅,省京剧团多次联系垦殖场,要调父亲去省团拉京胡,父亲回复:“我没文化,去省城赚不到食。”不仅如此,父亲还因不愿丢掉篾匠手艺,加之挂念老母、爱妻和幼子,毅然决然辞别垦殖场,离开井冈山,徒步600里,回村又拿起了篾刀。
尽管父亲放弃了去省城专事京胡之业,但他一生仍痴情器乐。让我不解的是,父亲不懂音律,不懂哆来咪,乐感却极好,只要听别人唱两遍歌,他就能有板有眼、完整无误地将曲调吹、拉、弹、唱出来。再后来,他又省吃俭用,花大价钱,陆续去县城买回洋玩意:口琴、凤凰琴、收音机。
父亲摆弄器乐,成了村里乡亲们的快乐享受。每到夏季月夜,父亲若有空闲,就会端条凳子,拿把二胡,在屋前古樟下,或是老厅堂大门前,尽情游走在他的音乐世界里,诸如《富公子上青龙山》《蔡郎别店》《送情郎》《梁祝》《二泉映月》《英雄赞歌》《我的祖国》……一曲曲,如泣如诉,悦耳动听,吸引着村里的叔叔伯伯、孩子们,围拢过来。
多年后,我问父亲,当年没调去省京剧团拉京胡,又辞掉了垦殖场月月有薪水的工作,后悔吗?父亲平静地回答:“我就是个篾匠,已经拿起了篾刀,就得把这篾刀磨快。心多乱杂,一事难成。”
要像竹,发得快
父亲的儿孙们,还真把祖传的篾刀给丢了。
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父亲在他那“养儿不读书,就是在养猪”的朴素认知下,将7个儿女一个个送进学堂。现如今,父亲的儿女孙辈曾孙辈,已传有30多位,其中有好几位名校硕士研究生毕业。这些后辈也都如父亲所愿,坐上了“横桌子”。
然而,尽忠职守的父亲,根本就没料到,晚年的他,会成为乡村里最后一个篾匠大师。从二十世纪八十年代末开始,昔日围着他的众多徒子徒孙们,都陆陆续续跑到沿海打工去了,一个个被卷进了现代化工厂轰鸣的机器声中。
没上过学堂、从小跟随我父亲学篾艺的龙生宝,是村里唯一留在我父亲身边的徒弟,但后来,年届花甲的龙生宝也被迫丢下篾刀,改行成了村里的作田大户。农闲时节,师徒俩也常会凑在一起,以篾匠行话暗语,聊起往日在生产队做篾时的快活,不时爆出朗朗笑声。
日落西山,龙生宝骑摩托去5里外的圩镇,接放学的孙子去了。
夕阳下,拄着拐杖的父亲,孤单的身影被拖得老长老长……徒弟们都散了,儿孙们也没有承接祖传的篾刀,这不能不说是父亲的一大遗憾。
可告慰父亲他老人家的是,儿孙们尽管丢了篾刀,也没有大富大贵,但父亲那“要像竹,发得快”带点功利色彩的教诲,尤其是父亲像竹子一样虚心亮节、坚韧不拔、柔软美善的品格,已深深浸淫到了后辈的骨髓里。
父亲一生操劳,晚年得了高血压、焦虑症等多种疾病,后又患上抑郁症。我们曾把父亲接到惠州城里居住,然而父亲在异地生活不习惯,决意要回乡下老家。无奈,我们只好将父母送回老家,并请二妹在父亲身边常年照护。然而,不敢相信的是,2016年7月30日,84岁的父亲因难以忍受长年病痛的折磨,也为不给儿女添累,自己请来理发师,剪好头发,刮净胡须,穿上寿衣,躲开身边妻女,以常人难以理解的方式,安乐地走了。当我们连夜驱车千里再见到父亲时,他已静静地躺着,嘴角露出一丝笑意。紧握父亲大半辈子握篾刀、骨节粗大、布满厚茧的双手,一股寒气侵袭我心……
呜呼!哀哉!痛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