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渺新
乔迁,即搬新房子,客家人称之为“过火”。客家人向来重视薪火相传,在辞别旧宅搬往新居之际,一般都要举行简短、庄重的“过火”仪式。
说起“过火”,许多年前我们家搬离老屋时的情景便会浮现我脑海。
南方丘陵地区是客家人的聚居地,客家人大多住在山间盆地上,房子背靠青山,面朝平野。这些盆地有大有小,名字各不相同。稍大的盆地通常叫“塅”或“坝”,比如“杨村塅”“蓑衣坝”,里边有河流经过,两岸田畴密布,阡陌纵横。较小的盆地通常叫“坪”或“坑”,比如“黄竹坪”“杨梅坑”,里边有溪流蜿蜒,溯溪再往上走,就是山了。
我家老屋所在是个群山环绕、溪水潆回的小盆地,地名叫“冷水坑”。那里山清水秀,鸟语花香,是个美丽的小山村。那里的泉水尤其好,水量丰沛,清洌甘甜,炎夏时饮之,沁人心脾。“冷水坑”因泉水而得名,泉水四时不枯竭,泉流淙淙,清亮悦耳。多年后,我远离家乡,那里依然是我魂牵梦萦的地方。
“冷水坑”只有十几户人家,村庄很小,到了夜里,能一口气数出有多少灯火和多少人声。近年来,这里的人家陆续搬离,到最后,一户也没有留下。这些人家都搬到哪里去了呢?自然而然,他们都搬到山外的大田塅上了,大田塅上好,土地平阔,交通方便。想当年,我们的祖先从外边大田塅上搬进山坑里,而如今,他们的后代从山坑里搬往外边的大田塅上。这不是简单的轮回,而是时代变迁的必然。
父亲不甘人后,且勤勤恳恳,也很快在外边大田塅上建起了一幢新房。新房经过简单装修后,父亲郑重地选定黄道吉日,准备搬新居。其实提前好几天,我们已将家里的物品从老屋搬到了新居,就剩下“过火”仪式。
“过火”那天,天蒙蒙亮,父亲就把我们兄弟姐妹几个从睡梦中叫醒了。大冬天,屋外天寒地冻,我们从温暖的被窝里瑟瑟发抖地爬起来,一点也没有搬新房子的兴奋之情,倒觉得那是一件很不情愿的事。尽管老屋已经被搬之一空,到处空空荡荡,但我对它依然充满留恋,我在老屋住了十余年,这屋里的气息我无比熟悉。如今,我要跟随家人离开老屋,将十余年难忘的岁月留在这里,从此再也无法每时每刻触及,这毕竟是一件令人伤感的事,以至搬到新居后,我依然在很多个夜晚梦见自己住在老屋。
父亲和母亲正在厅堂里做着“过火”的准备,气氛庄严、肃穆,显得非常神圣。所谓“过火”,就是把做饭的火种,由老屋带去新居。在老屋的灶膛里,父亲生火烧红一堆木炭,然后将烧红的木炭放在一口煮饭用的大铁锅里,将大铁锅连同锅里红通通的木炭一起放在一只箩筐上,另一只箩筐里放一只大饭甑,这便是“过火”仪式上的“头担”,由一家之主的父亲挑着走在最前面。父亲身后跟着一家老小,大人们肩挑手提物件,小孩子大多空着手,依次迈步前行。
一路上,雾霭弥漫,晨光熹微。这个时刻,小孩子凡是懂事点的,害怕会说出不吉利的话来,大多默不作声,只是低头走路。大人们也不说话,敛声息语,神色凝重,好像时刻专注于脚下每一步。沉默增加了庄严感,而萦绕耳畔的脚步声和林涛声,更使人感到神圣。凌晨凛冽的北风吹得铁锅里的炭火呼呼作响,红光摇荡,一路照亮我们的脚步。
父亲一向不喜欢讲排场,一切仪式从简。我们家举行“过火”仪式,并未让别人知晓。那天,我们带着火种搬去新居时,尚留在“冷水坑”的人家大清早还在睡梦中。我紧跟在大人们身后,情不自禁一次次回头,老屋越来越远。小小年纪的我,那个少不更事的我,默默觉得岁月悠悠,此刻轻轻翻过去一页。
到新居后,母亲用从老屋带来的火种点燃柴火,生火做饭,从此袅袅炊烟飘荡在新居上空,伴随嘹亮的鸡啼声,迎来了崭新的曙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