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新阳
随手翻到袁枚《随园食单》中“鱼脯”条目,迫不及待细看,“活青鱼去头尾,斩小方块,盐腌透,风干,入锅油煎。加作料收卤,再炒芝麻滚拌起锅。”很是纳闷,赣南客家鱼脯根本不是这样做,袁氏说的鱼脯是苏州做法,其名虽同,做法却异。
鱼脯在客家人的餐桌上十分盛行,做法却复杂。
选料。鱼、红薯粉、鸡蛋,这是制作鱼脯的主要食料,鱼以草鱼为上佳。我三伯父是养鱼能手,他的草鱼都是喂草长大的,格外好吃。客家人过小年多在腊月二十四,这天我父亲便开始制作鱼脯了。此前,父亲会隔三差五地到三伯父鱼塘边蹲蹲走走,嘴里咬根草,常盯着那几条游走的鱼抿笑。
去骨。除去鳞片,斩头尾,剔鱼骨,取出鱼肉,这些活在我家几乎都是我母亲做。母亲仔细干活时,身边常引来一群鸡,其中还有猫,狗也在不远处沉下尾巴立着,许多眼睛便在母亲手上转来转去,母亲把去下的鳞片、肠骨随手一扔,嚯,便引来一阵哄抢。
剁肉。把鱼肉放在砧板上剁成泥,这活大多由男人做,父亲左右开弓,两把菜刀此起彼落。父亲剁肉时,有时坐着,有时站着,有时手舞足蹈,有时吹着口哨。剁肉的声音,或高或低,或强或弱,或急或缓,错落有致,真与庖丁合《桑林》之舞、中《经首》之会绝类。累了,父亲便会卷支“喇叭”,点燃,咬在嘴上,不停地吐,一个烟圈被送走,另一个又出来了。这时,我便会拿起刀来接着剁,想剁出音乐来,可剁着剁着便觉得双手酸软,父亲哂笑我:“看你还想剁出花来!”父亲说的“花”是指韵律,这时我才明白看似随意的事为之却难。
和料。鱼泥、红薯粉、鸡蛋、食盐、清水一起搅拌和匀,它们有严格比例,母亲跟我说过多遍,鱼多少,鸡蛋多少个,红薯粉与食盐多少钱,可至今我还是记不住。今年中秋我提起这事,母亲淡淡一笑,说:“你教书,又不是做厨子!”我想也是。和料要恰到好处,稠则太硬,稀又无形,物与物搭配都有讲究。袁枚说过,“凡一物烹成,必需辅佐。要使清者配清,浓者配浓,柔者配柔,刚者配刚,方有和合之妙”,物如此,人亦然。
锅炸。我家里炸鱼脯都是母亲动手,母亲准备一碗清水,一把瓷调羹,左手抓捏和好的鱼料,右手用调羹沾一下清水,然后熟练地把从虎口挤出的鱼料一个一个撮到油锅里去炸。油以花生油为佳,炸出来更香,火有讲究,微火中火为主。我喜欢在灶膛前烧火,火的温暖、鱼的清香与油的吱吱声,宛如美妙的交响曲。鱼脯炸成金黄色便要起锅,待鱼脯冷却后,便贮藏起来。
配菜。鱼脯多用来配汤,可单独成汤,也可和肉丸、炸猪肉皮、蘑菇、枸杞配汤。汤可用清水,也可用鸡汤,鸡汤配最鲜甜。小年晚餐,必定有母亲做的鱼脯汤,汤里青黄红白,宛如水墨画。一家人围坐着品尝这汤,妙不可言,这汤绝不逊于王干《人间食单》里提到的神仙汤。试想,下雪天,鱼脯在鸡汤里沸煮,翻滚,然后滴几滴香油,撒些葱花、芫荽和姜末,与亲人围桌而吃,或与三五友人围炉而坐,一边畅谈一边轻啜,可比神仙!
鱼脯汤,是客家人待客的佳肴,无论是婚宴、寿宴,还是升学宴,总能见到它的身影。我们村子,不止我家会做鱼脯,其他人家也会做,堂兄新达、新财、新文、新林都是做鱼脯的高手,他们在许多宴席中都有过令人啧啧称颂的杰作。有一年,去赣县办事,吃到了美味的鱼脯,我想,鱼脯之与客家人,恰如鸟兽之与山林,它游走在赣南的风土人情中。
鱼脯与鱼饼,看似兄妹,实则大不相同。鱼饼,清人朱彝尊《食宪鸿秘》中有详细记载,鱼肉与膘脂、鸡子清一起剁,剁成泥后与水、鸡蛋清拌和,用锅水蒸成。宋人李石有诗“从今分钵供鱼饼,日与随钟具一斋”,可见鱼饼还是斋醮之品;鱼脯的诗,宋也有,熊禾“汉志名始彰,祠堂用鱼脯”便是,明代朱朴的《大麦谣》,写长官天天宴乐,“肉羹鱼脯嗔,变色怒把里翁鞭”,生动而有讽刺味。
今年中秋,回老家与母亲团聚,小妹也在,饭前小妹给母亲盛了一大碗鱼脯汤,母亲对我说:“鱼脯,你小时最喜欢吃的,多吃点。”说完便不再说话,独自慢慢嚼起来,顿时我两眼濡湿,内心不觉五味杂陈起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