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渺新
它们或圆、或方,形状巍峨、古朴,它们多为青灰,色调陈旧、凝重,它们镶嵌在田野上、溪流边,它们有个通俗而形象的名字,叫围屋,围屋的主人,叫客家人。客家围屋是建筑史上不朽的丰碑,是原野上宏大的乐章,是大地上庄严的史诗。
安远境内多围屋,尤以九龙嶂之南分布众多。去安远探访古老的围屋,不能不去九龙嶂南边的镇岗,号称中国最大方形围屋的东生围,就坐落在镇岗的一片田畴沃野上。
来自宽广田野上的凉风,一阵接一阵,轻轻吹拂宁静的镇岗圩镇。在轻风引领下,穿过小街,走出圩镇,便来到了平坦的田野边。一抬头,便见不远处有一座高大建筑,犹如一座城堡般矗立在蓝莹莹的天穹下,黝黑的屋顶与灰色的高墙交相辉映,静静地勾勒出宏伟而庄严的气魄。这就是磐安围,是离镇岗圩镇最近的一座围屋,紧邻一条清凌凌的溪流,位于平坦的河坝上。
一条芳草掩映的沙土小径,弯弯曲曲,穿过一片茂密的树林,通向古老的磐安围。驻足林子里,眼前光线幽暗、浓荫蔽日,耳畔林涛阵阵、鸟音绵绵。穿过林子的风,带上了清凉而湿润的泥土的气息,就像一股股清泉拂面而来,让人透体清爽。树林溪流之间,是大片苍翠修竹,森森凤尾不时随风摇曳,摇出一片萧萧风声,摇出一片憧憧暗影。当游人穿过茂林修竹,走向古老的磐安围时,谁能拒绝林子里的清凉与幽静,谁能对耳畔的鸟鸣无动于衷?于是,停下脚步,深吸一口气,让一颗跳荡的心渐归平静。
当一个人走近一座巍峨的围屋,会顿时感到自己是多么渺小;当一个人目睹一座围屋历经沧桑依旧岿然屹立,又会感到自己一生是多么短暂。去探访一次围屋,心灵受到震撼的同时,不啻于一次心灵的洗礼。当我们迢迢而来,一步一步靠近围屋的身影时,就好像在完成一种庄严的仪式。
磐安围背靠幽深林木,面朝宽广田野,就周边环境而言,称得上赣南最美围屋之一。欣赏一座围屋,目光不能忽略了周边的环境,如果单纯欣赏一座建筑,将无法充分领略围屋之美。赣南山清水秀,围屋作为大地上一首首庄严的史诗,应当把它们放到山水之间去一同欣赏,一同品味。一座座古老的围屋,除了本身具有雄伟与庄严之美,青山绿水又为它们增添了一份古朴与凝重之气。
镇岗圩镇所在地方是一片宽阔的盆地,盆地四周群山环绕,盆地里边平畴遍布、阡陌纵横。一条溪流清波粼粼,蜿蜒流经盆地中央,将天光云影挽留在潋滟波光上。土地与水源,是人们生存和繁衍的基础。镇岗有肥沃的田野,有丰沛的溪水,得天独厚的条件让这里成为一块富庶之地。正是在这样一块富庶之地,才能完成可观的财富积累,并最终将积累的财富转化成一座座宏伟的建筑。这个偌大而美丽的盆地盛产围屋,曾有三座大型围屋坐落其中,即东生围、磐安围、尊三围。其中尊三围被昔日战火焚毁,它在枪林弹雨中留下一段悲壮惨烈的红色故事,至今让人面对那片湮没野草丛中的残垣断壁唏嘘不已。
三座围屋中数东生围最大,也数它历史最悠久。东生围又叫老围,周围方圆数里那片村庄因它得名“老围村”。其实,东生围与磐安围、尊三围由父子三人所建,东生围是父亲建的,磐安围与尊三围分别是两个儿子建的。三座围屋呈三足鼎立之势,互为独立,又遥遥相对,恰如情深意切的父子三人,无论早晚晨昏,都时时相互遥望,默默传递着一份思念与关切之情。
东生围占地万余平方米,是一座保存完好、设计科学、布局合理的大型客家围屋,它体现了高超的建筑艺术。东生围为七门四楼砖木建筑,其内楼房层层密布,七街十六巷环环相通,九井十八厅布局合理,一百九十九间房规范严谨。
穿过一道道大门,一步一步地,走向围屋幽深处。阳光真好,明亮地涂布在灰色的墙壁、青色的瓦片、黝黑的廊柱上。站在清凉、潮湿的天井边,抬头望天,刚刚放晴的天空明晃晃的一碧如洗,被古老、庄严、肃穆的屋檐衬托着,湛蓝得无以复加。天井一角结着一张硕大的蛛网,蛛网中央静静伏着一只硕大的蜘蛛,阳光下熠熠生辉的蛛丝,让人想起那些消逝或正在消逝的时光。一片阳光斜斜投落天井里,光里有万千微尘浮动,状如金粉。天井壁上毛茸茸的苔藓丛生,映入眼帘。围屋里一切事物都已悄然老去,但阳光与苔藓生机勃勃。古老而幽深的围屋有一种陈旧而悠远的意象。
围屋里全盛时期曾住下近千人,如今依然住在这里的人已经不多,留在围屋里的多是老年人,他们比年轻人更加留恋这里,因为老年人不只是留恋这个地方,而是留恋他们在围屋里曾经年轻力壮的好时光。年轻人陆续搬走了,再也不会回来,只有燕子一年年依然回到这里筑巢,陪伴沧桑的围屋和围屋里沧桑的老人。几缕灵动的燕影,几声婉转的鸟鸣,使得围屋里沉静的光阴不再显得陈旧、黯淡。
一位皓首老奶奶牵着一个小女孩,从幽暗的围屋里走出来,围屋外明亮的阳光给祖孙俩的脸庞镀上一层神采奕奕的光辉。老奶奶停下脚步,笑容可掬地打招呼,问我从哪里来,话语充满淳朴的情怀。围屋里的人们已习惯不时有陌生游人来参观,他们笑脸相迎,身上洋溢客家人的品性,待人温和友善。一只猫蜷曲身子,懒洋洋地卧在墙根下一堆绵软的稻草上,听见脚步声,睡眼惺忪抬起头,瞄一眼我这个陌生游人,随即又睡着了,阳光安详地抚摸它的两撇胡子。围屋里的猫儿、狗儿和这里的人一样,安然地面对陌生人。一群鸡,在墙角悠然梳理羽毛;两只鸭子,一摇一摆在庭院踱着方步;一位妇人,在阳光下低头飞针走线,专心纳鞋垫;一位大爷,高高举起斧头在劈柴,胸膛里发出铿然响声;一个小姑娘,手脚勤快,有板有眼在压水……一幅幅鲜活的图景,熟悉又亲切,一如脑海深处的记忆。我知道,当我转身离开围屋时,我已把灵魂中一些格外安静的东西永远留在这里。
我慢慢地转悠,时而走进阳光下,时而走到幽暗处,始终没有惊动这里任何事物,一切皆泰然自若,或安心地享受悠闲的时光,或安心地做着日常的事情。我各处仔细地参观,对围屋里的一切充满浓厚的兴趣和庄严的情怀。我走近神龛,走进厨房、饭厅,偶尔也偷眼看一下人家的卧室。我朝在围屋里遇到的所有人微笑,偶尔,跟他们交谈几句,但我更喜欢静静地观察,静静地聆听,静静地思索,静静地感悟,让自己沉浸在围屋的古老与幽静里。
当我走出幽深的围屋,脑海留下一片时空交错的影像,刹那间,竟有些神思恍惚,仿佛刚刚穿越一段悠远的时光,眼前幻影憧憧。好在,一阵清风拂面而来,把我带回现实世界。
围屋在我背后越来越远。忽然,我驻足回首,看见围屋屹立田畴沃野上,巍峨的身影衬得那片天空格外明亮,我凝视它,再次被大地上的史诗震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