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邱俊霖
唐玄宗开元八年(720年)春天的科考放榜后,长安礼部贡院内人头攒动,有人春风得意,但大多数人都怅然若失,綦毋潜就是众多失意举子当中的一人。
綦毋潜是一位诗人,字孝通,虔州(江西赣州)人。綦毋是复姓,綦毋潜出生年份以公历算则在692年上下。綦毋潜并非家中长子,他在家中排行第三,所以当时的人也叫他“綦毋三”。
落第之后,綦毋潜选择返乡,离开长安时他写了一首《早发东门上》以纾己怀:“十五能行西入秦,三十无家作路人。时命不将明主合,布衣空染洛阳尘。”綦毋潜自幼饱读诗书,“十五”不一定是确指,却也说明诗人从年少开始前往长安游学,可年近而立之年仍未取得功名。
綦毋潜的落第让不少人为他的才华叫屈,比如其好友王维便是其一。王维在为綦毋潜饯行时写诗慰勉他,诗名直白,就叫作《送綦毋潜落第还乡》。王维在诗中表达了与綦毋潜分别时的不舍,并说道:“置酒长安道,同心与我违。”王维将綦毋潜当成自己的同心知己,同时也告诉綦毋潜:他的落榜并非才华和学术问题,而是命运不济的偶然,万不能因为一时挫折而徒自伤感。
诗人王维比綦毋潜小约8岁,开元八年的那个春天,王维也尚未及第,不过却用一首精美别致的诗歌对好友的落第进行劝慰和鼓励。此外,在为綦毋潜抱不平的同时又不讪谤朝廷并非易事,时年20岁的王维却是信手拈来。
六年后的开元十四年(726年)科考上,綦毋潜终于不负众望,那一榜的进士共有31人,綦毋潜就是其一。及第后的綦毋潜很快得到了人生中的第一个官职:秘书省校书郎。秘书省相当于唐代皇家图书馆,校书郎是秘书省下属机构著作局的官职,当时著作局一共有八位校书郎,官阶为从九品上,属于真正的九品芝麻官。
第二年,及第登科的“七绝圣手”王昌龄也成为了秘书省的校书郎,綦毋潜和王昌龄相识相交。十几年后,王昌龄被贬岭南、遇赦北还途经洛阳时,还与綦毋潜等人再相会于洛阳城郊的白马寺。
“校书郎”这一称呼跟随了綦毋潜很长时间,在一个不起眼的岗位上待了太长时间难免让人灰心。于是,綦毋潜产生了归隐的念头,这期间,他曾回虔州省亲,途经洪州(南昌)时特意拜谒了时任洪州都督的张九龄。张九龄曾官至中书舍人,但自前宰相张说被李林甫等人弹劾倒台后,张九龄亦被牵连外放。
在洪州的一个秋夜里,綦毋潜与张九龄听着南飞大雁的哀鸣声不禁触景生情,张九龄赋诗一首,尾联写道:“联翩俱不定,怜尔越乡心。”(《同綦毋学士月夜闻雁》)说的是大雁不断南飞,他也同情大雁远离家乡的酸楚心情,其实这表面是说大雁,或许实际上也在说自己和綦毋潜。
綦毋潜虽有归隐之心,但最初几年一直在徘徊犹豫。綦毋潜不惑之年到来时,他的好友储光羲辞官了。作为和綦毋潜同榜的进士,储光羲及第之时年仅20岁,完全是年少有为。然而,储光羲一直在小县城里当县尉,多年未得调升,这也让他心灰意冷,决意归隐。綦毋潜特地写诗相送,诗云:“兹情不可说,长恨隐沦赊。”已将自己渴望归隐之情表现得特别明显。受好友影响,綦毋潜不久后便决定弃官归隐。
在归隐的日子里,綦毋潜游历江淮,足迹遍及这一带的名山胜迹。既与“诗佛”王维是挚友,綦毋潜自然与王维有着共同的话题和爱好,其中之一便是专研佛教。在隐居时期,綦毋潜曾经走访过灵隐寺和栖霞寺等众多名刹,写下过大量禅诗,如今全唐诗中留有綦毋潜诗一卷共26首,其中一半以上都与“佛”有关,但是他也是包容的,比如綦毋潜在诗歌中也提到过自己曾在道观中夜宿,尽管这样的经历并不多。
东都洛阳是綦毋潜的游历驻足地之一,他的好友储光羲似于隐居的第三个年头开始闲居洛中,綦毋潜应曾前往相会。在洛阳的李十四庄,綦毋潜还与山水田园诗人孟浩然邂逅,双方把酒言欢,孟浩然亦作诗相赠。在游历之余,綦毋潜大部分时间都居于绍兴境内若耶溪边的江东别业了。
绍兴是由初唐入盛唐的大诗人贺知章的故乡,而若耶溪成名亦久,两岸群峦叠翠,风光明媚。在江东别业,綦毋潜常前往若耶溪中泛舟,在感慨人生之事如溪水上弥漫着的烟雾一般缥缈迷茫的同时,也毫不避讳自己对于幽居独处和山水意趣的喜爱。
在一个月色朦胧的夜晚,綦毋潜泛舟若耶溪中,沿岸的景物犹如一幅幅图画缓缓流淌而过,寂静的夜景迷蒙流动而又幽静美丽,这个夜晚的美最终凝集在了綦毋潜的诗作《春泛若耶溪》当中,山势、溪水、晚风、小舟在他的诗中融为一体,仿佛把人带到了仙境,朴实无华的语言给人以自然淡雅的美感,而《春泛若耶溪》也入选了清人所编的《唐诗三百首》。
隐居中的綦毋潜与他的好友们也保持着密切联系,李颀是綦毋潜众多朋友当中最亲密的一位,现存于綦毋潜相关的诗歌当中,李颀一人便有6首,是众多诗人当中留存最多的。不过在綦毋潜隐居期间,李颀却及第登科,并得到了新乡县尉的公职,在他前往新乡就任前夕还与綦毋潜写诗唱和,其中一首名为《欲之新乡答崔颢綦毋潜》。可以看出綦毋潜与写下过《黄鹤楼》这一“冠绝古今七律”名篇作者的崔颢也有交往。更巧的是,崔颢也曾前往江东游览,更曾在若耶溪中行舟,他形容自己的感受是“起坐鱼鸟间,动摇山水影”。而与崔颢一起泛舟若耶溪的人也许正是綦毋潜!
或许是在隐居江东期间,綦毋潜与房琯成为了好友。綦毋潜隐居江东期间,正是房琯在慈溪与盐官等地担任县令的时期,而綦毋潜为龙兴寺作碑铭,作序之人正是房琯。在经历大约十年的隐居生活之后,綦毋潜再次选择出仕,重新返回了唐代的政治中心长安。
綦毋潜拜访了已官至给事中的诗友房琯,也许,正是在房琯的保荐之下,綦毋潜得到了复出后的第一个官职——宜寿尉。宜寿是终南山下的一个县城,位于长安西南方约190里处。宜寿县佛教兴盛,宝刹众多,这对于綦毋潜来说是幸事一桩。在宜寿尉任上,綦毋潜便曾前往拜访当地涌泉寺的高僧融上人。
作为一位避世清修的高僧,融上人的禅室建于山头似是远离尘世,窗外溪流鸟飞,恬静而优雅,然而当綦毋潜来到禅室门口时却发现房内无人,高僧不知何处去。但他并未因此怅惘,傍晚时分,綦毋潜迎着夕阳走在下山路上,寺里的晚钟声在翠微峰下荡漾萦绕让人流连忘返。回去之后綦毋潜特意写了一首《过融上人兰若》来纪念这一天的经历,“兰若”是梵语中“阿兰若”的简称,指的乃是融上人的住所。
在担任宜寿县尉后不久,綦毋潜便被调入京城,入集贤院,这是秘书省分管的部门,除收藏图书外还兼有修撰、侍读的功能,初入集贤院的綦毋潜是待制,类似于顾问性质。经过考验后,綦毋潜升任右拾遗。
在拾遗任上,綦毋潜的交际愈加广泛,他与高适等名士一起宴饮,和卢象等人交往甚密。綦毋潜是乐交且让人亲近的,他的朋友来自各方,除了达官显贵与诗友,也有级别地位较低的官吏和科举失意的读书人,比如他在诗中曾经提到过的平判官和陆补阙等,多是仕途不顺之人,而像章彝、宋秀才这些则是科场失意的举子,他对这些朋友表现了真诚的关怀与劝慰,同时也从来不吝啬自己的鼓励。
在京为官时,綦毋潜还与韦应物成了“忘年交”。韦氏家族是唐代关中望族之首,韦应物的高祖与曾祖都曾官至宰相。生于官宦世家的韦应物在总角之年(未满14周岁)便以恩荫进入右千牛卫,第二年更是成为了玄宗的贴身侍卫。
当时綦毋潜已年逾花甲,而年少腾达的韦应物是天之娇子,可他也养成了骄纵的毛病,乃至于多年后他回望自己的年少事迹时写道:“少事武皇帝,无赖恃恩私。”但綦毋潜似乎很包容这位小友,直到安史之乱多年后,立志读书的韦应物仍对綦毋潜念念不忘,并给隐居淮上的綦毋潜寄去自己的诗。
几年后的天宝十三年(754年),綦母潜升任广文馆博士。在唐代,博士的地位并不显赫。不过,广文博士却是正六品的高级教授官,在当时仅次于同属国子监的“《五经》博士”和“国子博士”,才学两全的綦毋潜已得到了时人的充分认可。
没过多久,綦毋潜再次升迁,成为了秘书省著作局的著作郎。当时著作局一共两位著作郎,负责编修国史和主理事务。从开元十四年(726年)及第算起,近30年时光,綦毋潜终于从一介校书成为了著作局里的最高长官。
然而,当时过度安逸的唐王朝却已山雨欲来。安禄山反心日显,但年近古稀的玄宗却固执地对其加官进爵,助长其焰。眼见兵乱,官况日恶,年迈的綦毋潜对朝政很失望,终于选择挂冠而去再度归隐,而安禄山是年年底便起兵作乱。
綦毋潜再次选择归隐时,王维在辋川别业过着半官半隐的生活,他再次为自己的老友写诗送别,诗中写道:“余亦从此去,归耕为老农。”王维与綦毋潜不仅人情谊、文情浓,在思想感情上也是相知相通的。次年,当叛军攻破长安时,王维被俘,之后又被迫接受伪职,这段经历让他在日后惨遭下狱甚至险遭处决。
綦毋潜第二次归隐依旧漫游于江淮,常驻于若耶溪旁享受着恬静淡雅的自然之美,他热爱漫步于田野和小憩于山水田园间的这份舒畅,而他的佳句也多是在吟咏大自然的美好。
作为唐代江西最有名的诗人,綦毋潜的诗也超越了时代,南宋诗论家严羽在《沧浪诗话》中将綦毋潜与张九龄、王维、刘长卿等诗人并列,称之为“大名家”。看来,即便是在诗歌艺术已臻鼎盛的唐代,綦毋潜也算得上是第一流的诗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