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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顶断墙

  □温庆本

  我的老家叫山下,是位于武夷山西麓的一个小村庄。从村子往山上走,有一座高耸的山脊,叫寨脑岽,因那山顶上有寨子而得名。

  说是寨子,其实也就几间土屋。传说是太平天国期间,村民们为了躲避战乱,在山顶上修建了这些土屋。每当散兵游勇来到村里劫掠时,村民们便拖家带口往山上的寨子躲,把牲畜藏进林子,称为“走长毛”。

  那时候的山顶上丛林茂密,几间土屋隐匿其中,没人能看见。但在土屋内,却可以俯瞰山下,一览无余。屋子脚下,有一扇石砌的门,门前,是山体内裸露出的一块黑乎乎的巨石,村民们在石壁上凿出一排石窝,仅容一人通过。这样,寨子就有“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气势了。

  因为村子远离尘嚣,没多少战事能影响到这儿。只有20世纪30年代,共产党在叶坪成立了中华苏维埃共和国临时中央政府,他们的部队叫红军,来到村子里,与乡亲们走得近,帮乡亲们干活,送钱购买物资,宣传革命,鼓励参军。乡亲们一开始还想躲上山,后来看到红军这么友善,于是放松了戒备,彼此熟络了起来。村里十多个青年参加了红军,其中就有我二爷。二爷历经九死一生,在枪林弹雨中活了下来,最后定居南京,算是村里出的一名“大官”。

  那些称之为寨的屋子,作用不多,时过境迁,慢慢地,屋子倒塌了,只留下几堵断墙,一直倔强地挺立着。从20世纪80年代我懂事起,站在山下仰望,就能看见寨脑岽上的断墙,在夕阳的照射下,土黄色格外醒目。

  随着人口的不断增长,加上十多里外的村民都来我们后山砍柴,灌木乔木成片成片地倒下,近一点的山,已经被“剃光头”,我与小伙伴们经常在山上挖树根当柴火。要想砍柴,我们就得走上五六里的山路,才能见到一些小树林,还得越过寨脑岽背面山腰的一条山路。

  穷人的孩子早当家,我虚岁8岁那年,就自告奋勇跟随村里人上山砍柴去了。那时虽已分田单干,但父母就自己两个劳力,还要拉扯我们,艰难自不必说。母亲虽然心疼我,也只好同意我上山,从此我与山结下了缘,上山砍柴成了日常。

  那天,我随着村里人,深一脚浅一脚,踩着石子和芒草,穿过寨脑岽背面山腰的小路,有点小兴奋地进山了。村里人只给我砍了一小段木柴,让我坐在路边,等着他们上树,把野栗子枝桠砍下来。我少不谙事,跑过去捡栗子,他们怕砸着我,叫我走开。我竟然认为是不让我吃,于是赌气扛起木柴独自走了。我赌气是有理由的,那时候各家各户都还吃不饱,小孩子有好吃的都藏着掖着。去别人家做客,那摆在汤粉上的鸡肉,只有主人热情地夹给客人吃,客人才会吃。长在野外的桃子李子,往往核还没硬,就被嘴馋的孩子们偷吃。所以我想当然地认为,他们是不想把栗子给我吃。好在母亲到砍柴的山上来接我,否则我应该很容易迷路走失的。

  母亲上山来接我,有三次我印象很深。一次是我14岁那年,脚力更好了,于是我随村里人去往二十来里的山上砍杉树,用来做家具或建房用。那次走的是直接上寨脑岽的路,也是我第一次走近那几堵断墙。到达断墙脚下的时候,我小心翼翼地踏过石壁上的小石窝,生怕稍有不慎就滚落崖下。有个外村的男孩,就曾在此滚落下去,头磕破了,血流不止,旁人看了赶紧捏碎烟丝,大把敷上去,才止住。这个男孩后来成了我的同事,还成了诗人。

  到达山顶后,我迫不及待地跑向断墙,就像即将揭开多年的谜底一样好奇。一尺多厚的黄土墙,与我们家的土坯房并无二致,只是那些石头、泥土和水,都应该来之不易。先人们为了暂时的安宁,也是煞费苦心。那天很不顺利,我病倒了,浑身无力,带去的饭也没吃。回去的时候,只扛了一根很小的杉树。走到寨脑岽时,夕阳已快西下。遥望下面长长的山路,我的心就要崩溃了。不过,我也同时看到熟悉的身影——母亲,她正喘着气、擦着汗,一步一步蹬上山。我带着哭腔诉说着,母亲温柔地帮我揉揉脑袋和肩膀,我看着母亲缺少营养的脸,颜色与头顶的断墙差不多。

  1993年,我参加了中考。暑假的一天,我照例上山砍柴。感觉升学无望的我,笃信这辈子就要像祖辈一样,面朝黄土背朝天了。然而幸福有时来得也挺突然,就在我扛着柴,到达山脚下的时候,母亲又来了。她从我肩上接过柴,微笑着说:“满仔,以后你再也不用上山砍柴了!”我有些疑惑,母亲接着说:“你考上了,通知书都送家里来了!”我喜出望外,顿感从未有过的轻松,就如刚卸下肩上那担柴一样。望着山顶上的断墙和蓝天,我心里喊道:“再见了,寨脑岽!”

  母亲的话,真的应验了,从此我真没再上山砍过柴。我到外县求学回来,分配在学校当老师。后来,相当幸运地娶了一位当老师的妻子。再后来我转行当记者,在城里买房、定居,过上了不用日晒雨淋、不愁吃穿的安稳日子。

  不过,不再上山砍柴的人,可不止我一个。改革开放的春风迅猛地刮过村子,把几乎全部青壮年都推向了外面。他们活跃在各个城市的工厂、工地、码头、市场等地,或做工、或经商,虽然背井离乡,却能每年带回钞票,改善家里生活。渐渐地,许多人的腰包鼓起来了,也开始在城里买房,把父母和孩子都接到城里尽享天伦之乐,过上了城里人的生活——干净整洁、方便快捷,享受优质的教育、医疗条件。近些年来,好多人更是开上了车,翻新了家乡的旧房。本地也进驻了大量企业,乡亲们实现了在家门口就业的梦想。许多人的收入和生活,比我这个拿国家工资的要好得多。

  村子逐渐空了,人少了。于是,山林得以喘息,得以休养。加上接连实施的封山育林和公益林政策,再后来人们做饭更多用气、用电,对山林的滋扰越来越少,山上渐渐地就长出“头发”,慢慢稠密,继而疯长。我当年挖过树根的山上,早已寻不着路了,砍过柴的山沟里,树有脚盆那么粗。山上树木一团团,一簇簇,淡绿、青绿、墨绿……一片接着一片,一山连着一山,起起伏伏,十分养眼。山下,我们的村庄被青山环绕着、拥抱着。周围的荒山,也成了抢手的香饽饽,种上大片的脐橙。土坯房改造成了一排排的平房甚至是别墅,掩映在门前屋后的树荫中。父亲迷恋家乡清新的空气和舒服的绿色,说什么也不肯随我到城里居住。

  那寨脑岽上的断墙,也在人们不经意间化作了几堆泥土,被树林遮盖,瞧不见踪影。祖祖辈辈留在山上的沉重足迹和苦难印记,再难寻觅。一切都回归了自然,仿佛没有人来过,只有远处火车的鸣笛声穿过林隙、高速路上的车灯划过山顶的夜空,转瞬间又倏忽消失,复归寂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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