往期阅读
当前版: 04版 上一版  下一版
上一篇    下一篇
放大 缩小 默认   

那年上大学

  □柳清溪

  立秋快十天了,太阳却依然像个大火球,把固厚圩场的鹅卵石路面烤得滚烫滚烫的。匍伏在槐树上的知了,仿佛也难耐闷热的煎熬,声嘶力竭地叫个不停。那天上午,我和父亲头戴草帽,脚穿草鞋,汗流如注地站在自己的柴担边,等着别人来买柴。这时,大队会计荣楷哥从摩肩接踵的人群中走过来,笑眯眯地交给我一封信。信是江西省高招办寄来的,通知我已被江西大学中文系录取。

  那一刻,我的心扑通扑通地狂跳不已。毕竟,我是家里祖祖辈辈的第一个大学生,也是我们那个穷乡僻壤的固厚公社在新中国成立十五年后的第一个大学生!况且,那时的高招录取率还不到10%呢,那是真正的千军万马过独木桥。

  喜讯降临,父亲脸上容光焕发。片刻之后,他的笑容渐渐消失了。他轻轻叹了口气,忧悒地对荣楷哥说:“家里蛮困难哦,清溪去大学报到要交上百块钱。我都不晓得怎么办。”荣楷哥沉思了一会,安慰父亲道:“你不要急,我帮你一起想办法。你是我们公社资格最老的生产队长,又是县里表彰的老先进。我回去跟大队长说说,看能不能先借点钱给清溪上大学。”

  荣楷哥走了不一会,父亲便将两担劈柴低价卖给了一位老婆婆,得到一块五毛钱。坐在老婆婆的店里歇息,我有些饿了。于是,便从她的水缸里舀起一勺井水,咕噜咕噜地喝了下去,权当充饥,也为解渴。然后,我同父亲去大队找荣楷哥。荣楷哥说,由他担保,大队长同意借二十块钱给我上大学。

  离开大队,回到圩上,父亲又去向熟人借了布票,说是要给我做两条西装裤子带去大学穿。我说,我现在不是有两条裤子换洗吗?别做了。父亲笑着说:“你现在穿的是乡下作田人的裤子。这种裤子,在宁都中学穿穿倒不要紧,若是到了大学,拉尿时还是把裤脚往上一捋,别人会笑话你的。”想想也是,便跟父亲走进供销社,剪了一丈二尺浅灰色咔叽布。那年我十九岁,破天荒第一次做了两条西装裤子。

  这天夜里,有微风轻轻吹过。月亮还没升起来。门前的池塘里盛满了亮晶晶的星斗。我在屋檐下洗完澡回到屋子里,见父亲拿着一盏煤油灯,从被烟火熏得黑黢黢的楼上下来。他把一只蒙满灰尘、罐口上扣着一只缺碗的瓦罐子放在桌子上,笑着说:“张校长以前总讲你会读书,将来能考上大学。我就从你上初一那年开始,一点一点地积钱。你倒出来数数,看看罐子里有多少钱了。”

  我把瓦罐里的钱倒在桌子上。那都是一角、两角、五角和一元的人民币。按照纸币的面值,我分类进行清点,拢共是五十六元六角五分。父亲的脸上掠过一丝苦笑。他叹息道:“唉,积了六年,也只积到五十几块钱。”过了片刻,父亲把二十块钱塞到我手上,说:“你穿的衬衫都快烂了,提包也没有一只。明天你去趟县城吧,买两件自己合意的衬衫,再买一只装东西用的帆布提包。” 

  从我家到县城,走山路五十里。在县城读高中的三年里,为着筹措学杂费,父亲和我在寒暑假里不知多少次披星戴月,踩霜踏露,翻越腊树坳大山,沿着崎岖坎坷的山路,呼哧呼哧地挑着劈柴去县城卖。渴了,喝几口路边的山泉水;饿了,坐在凉亭里啃着带去的冷饭团。这次空手进城,我自然如履春风。在县城的梅江餐厅吃了碗一角五分钱的没有油花、只有葱花和酱油的阳春面之后,我便挨个去县城的几家百货商店仔细察看,仔细比较,最终选定价格最便宜的,买了一只深绿色的帆布提包和一件白色的短袖衬衫,拢共花去十块钱。

  父亲终于凑足了我要带去的上百块钱。那床盖过两代人的硬邦邦的旧棉被,那件从初中穿到高中、两次接长袖子且打了几块补丁的旧棉袄,便是我要带去南昌过冬的御寒用品。姨父给我的那只旧篾笼里,装着一件新衬衫、两条新裤子,还有我读高中时期春夏秋冬穿过的旧衣裳。那只新买的帆布提包里,则装满了我喜爱的书刊。这些,便是我要带去南昌上大学的一担行李。

  家里平静如常。我依然天天穿着草鞋,攒劲地上山砍柴。我想,多砍好一些柴放在屋檐下,父亲至少在一段时间内不用在黄昏收工后赶着上山砍柴,累得那么苦了。

  离开故乡的前一天,父亲突然病倒了。那天夜里,我坐在床边,默默注视着被疾病折磨的父亲,心里很难过。父亲用他那粗糙的、有些发烫的手抚摩着我的手背,声音低低地说:“上了大学,你就一心一意地读书。若是身体好,今年冬天,我还同道朋、华柳、华凤几个人多熬点土硝卖,好给你做过一件新棉袄。听说南昌那个地方,冬天北风呼呼叫,蛮冷的。”

  听父亲这么一说,我的心里犹如打翻了五味瓶,酸甜苦辣咸都有。给父亲喝了一碗草药汤之后,他安静地睡了,我却毫无睡意。我走出小巷,走到平日里同乡亲们乘凉聊天的禾坪上。夜已深沉。静谧的村庄沐浴在梦幻般的月华里。几只不知疲倦的小花狗,还在铺满鹅卵石的禾坪上厮混着、追逐着。忽闪着绿光的萤火虫飞来飞去。池塘和稻田里,蛙声一片。

  我坐在冷凉的石墩上,心被难言的离情别绪包裹着。说实话,连我自己都弄不明白,当时正值青春年少的我,怎么会有那么复杂的心境?记得读初一的时候,学校里搞勤工俭学,组织贫困学生去二十里外的赖坊通天,为固厚供销社挑食盐。那次,我是头一回看见汽车,激动得站在公路边的小山坡上,呆呆地望着一辆汽车奔驰而去,又等着下一辆汽车奔驰而来,幻想着有那么一天,自己能够坐上汽车,走出重峦叠嶂的大山,到外面去看看精彩纷呈的世界。如今,这一天当真来临了,就要远离熟悉的故土了,就要远离相依为命的父亲了,十九岁的我,却又如此惆怅惘然,依依难舍。

  翌日清晨,当晶亮的启明星高挂在东天,我便告别了病中的父亲,同姨父一道,坐着拖拉机去到宁都县城。那时,宁都还没直达南昌的班车,于是,姨父帮我搭上了一辆开往广昌县城的货车,在那里买到了去南昌的班车票。当我花了五角钱,在广昌饭店的走廊上睡了一夜地铺之后,终于踏上了北上求学之路。

上一篇    下一篇
 
     标题导航
   第01版:一版要闻
   第02版:要闻
   第03版:知行
   第04版:赣江源
   第05版:示范争先 干就赣好
   第06版:示范争先 干就赣好
   第08版:示范争先 干就赣好
   第09版:示范争先 干就赣好
   第10版:示范争先 干就赣好
   第13版:示范争先 干就赣好
   第14版:示范争先 干就赣好
   第17版:示范争先 干就赣好
   第18版:示范争先 干就赣好
那年上大学
带午饭的通学生
孤舟静泊
清清东江源
刘大拿失业
“同予者”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