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雪敏
我的小舅舅,是家中的第七个孩子,排行老幺。
当年,日军侵略上海,外公逃难到赣州,一介书生的他从此在此安家立业,将一生奉献给了赣州的教育事业,也留下了永远的遗憾——没能参军入伍保家卫国。外婆生小舅舅时,已是40多岁的高龄,因为有胃下垂的毛病,不得不再怀个孩子把胃“托”起来,因此小舅舅好像是带着使命来到这个世界的。外公对这个小儿子也寄予厚望,希望他能弥补自己心中的缺憾,于是小舅舅的名字里便有个“军”字。
小舅舅打小品学兼优,体格健硕。在恢复高考的第二年,小舅舅考上军校,成为当时难得的大学生。毕业后小舅舅被分配到湖南某驻地,从排长干起,一待就是六年,随后调入广东省军区。在部队的时光是小舅舅最引以为豪的日子,他把自己全部的热情投身行伍,不仅是完成自己父亲的梦想,更是在实现自己之于社会的价值。小舅舅调入广州时我大概四岁,从发黄的老照片里还能找到舅妈月子里抱着襁褓中的弟弟。彼时小舅舅从部队休假回来为外公过生日,照片中一大家人的笑靥光彩动人。
小舅舅在广州工作,舅妈则被分配在赣州市第四中学担任英语教师,居住在教师宿舍区的一间小屋。此时外公已是赣州市第四中学的退休干部,同外婆住在附近,舅妈上班,弟弟就交由外婆管教,小姨那时也未出嫁,帮着干活,小舅舅偶尔回家,忙碌却温馨。我常忆起童年时,周末母亲带着我回外婆家聚会,我牵着弟弟的手,带着他在四中打转,爬树,玩泥巴,捉蛐蛐。过年最是热闹,亲戚们从四面八方前来拜年,而我们小孩则欢天喜地地收红包、收礼物。小舅舅着一身笔挺的军装从部队归来,带回广式美食:玉米花罐头、曲奇饼……彼时外公外婆都还健在,父辈们也还年轻,我们还小,幸福仿佛是天经地义的事情。
然而天有不测风云,1993年,外公罹患牙癌,不久病逝。外婆坚持继续住在四中的老房子里,我们常去看她。外婆常常偷偷抹泪,身体每况愈下,两年后的冬天随外公去了。那时的小舅舅,才三十出头,却已十分干练,他把舅妈和弟弟接去了广州,一家三口在广州定居,我们许久才能见上一面。
1996年的寒假,大舅舅带着我们一群小朋友到广州过年,住在军属大院小舅舅的套房里。妈妈让我带去自家做的赣州土特产,香肠、豆腐乳,乡味令小舅舅甚是感慨。亲戚们聊天说到我写字漂亮,小舅舅立马从抽屉里拿出一个精致的盒子送给我,打开一看,原来是一支沉甸甸的钢笔,光彩熠熠,它至今仍珍藏在我书桌的抽屉里。那时小舅舅公务繁忙,却仍抽出时间陪伴我们。他喜欢家中的欢声笑语,几个孩子在家里面打打闹闹,他只笑意盈盈地看着;吃饭时见我们狼吞虎咽,他也在一旁面露欣慰。入夜以后,我们酣然入梦,他怕我们着凉,总是轻轻地为我们盖好被子,再蹑手蹑脚地关好房门。大年三十,小舅舅带我们逛花市,买回两盆大大的金橘树,寓意大吉大利。我们穿上新衣,收到长辈们各种各样的利是封,然后美美地去看五光十色的灯会。那年我十岁,这个在外地度过的春节令我印象尤深,回到赣州老家,我不由地怀念起广州的灯火阑珊和部队军人的飒爽英姿,想着等放假了一定再去。
每逢清明节,我们定能见到小舅舅一家,他们每年会回到赣州祭拜故人。小时候的我并不理解清明节的深意,只知道大家庭又要团聚了,热闹有趣。黄龙陵园坐落在郊外,我们总是从火车站开始走路到陵园。路上的人很多,又正值春季,我感觉是去春游似的,看经过的火车,看美丽的田园风光。清明时节也常常下雨,路上泥泞、打滑,小舅舅担心我的安全,会背着我走,我在舅舅的背上为他撑伞,舅舅不怎么说话,我却感觉到宽阔的后背传来的安全与温暖。
在小舅舅的关爱中,转眼来到2008年,我大学毕业参加工作。找对象时,小舅舅反复告诫我,家庭条件不重要,关键是对方要有上进心。“我就是一个人打拼过来的!”小舅舅不无骄傲地说。父亲很欣赏小舅舅,常常说他大气、豪爽。我的婚事,父亲也请小舅舅当证婚人。
时光飞逝,我们茁壮成长,日渐成熟,但成长就意味着长辈们的老去,于是离别便接踵而至。2016年3月,大舅舅骤然病逝,小舅舅驱车7个小时赶往殡仪馆料理后事。在忙完白事后,小舅舅卸下疲倦,掩面痛哭,那是我第一次看到他如此伤心。2018年初,父亲突发脑梗去世,于我而言犹如晴天霹雳,令我手足无措。我把母亲送入医院疗养,而父亲的后事又依仗小舅舅料理。那段日子对我来说是不见五指的暗夜,很长时间我都无法接受现实,是小舅舅照顾支撑着我,一如我童年时那样,他是我心中穿透黑暗的一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