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相飞
故乡已被工业园区整体覆盖,没了往昔的模样。然而,走过许多地方,我愈加感觉故乡是稀有之地。赣江一路北上,在这里乍然扭头,自东向西流,逶迤大拐弯,形成一个偌大的半岛,拱抱着万顷田畴。这一段的水面开阔平缓,田畴间曲溪斜贯、池塘点点,房舍面南如春蚕横卧。小桥流水人家,好一个江南水乡!
养人的故乡,于是有了肥年的故事。“一年之计在于春”,传统里,春节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一家人从头到尾忙忙碌碌,似乎为的就是这个年。过年,既是庆贺,共话一年合家平安;又是祈福,祈求来年风调雨顺。辞旧迎新,兹事体大。于是,春节前一段时间,故乡人早早开启了迎春交响曲,吃的穿的用的,全方位武装起来。过一个肥年,那是千家万户的热切期待。
记忆里,大约立冬过后,北风已起,阳光充足,故乡人便开始有条不紊地准备腊货了。家家户户,屋檐下、庭院前,或悬挂或支架,一排排一串串,腊味飘香,有香肠、腊肉、猪肝、牛肉巴、腊鱼、板鸭等。这些腌过的肉制品,经过一段时间风吹日晒,油点点滴,水分渐失,香味渐浓,且宜于储存,常温下可保存三五个月不变味。腊货晒好后,或放于木桶、陶缸里保存,或悬挂于家中的大铁钩上。故乡有一首民谣,“一斤猪肉,挂在楼上,猫来偷吃,老鼠告状”,这猪肉大抵就是腊肉吧。
故乡人的迎春交响曲很有章法,富有节奏地步步推进。动静比较大的是杀猪。提及杀猪的场面,心有灵犀的人便会想到南北朝花木兰家“磨刀霍霍向猪羊”,想到唐人李白喝酒狂欢时的“烹羊宰牛且为乐”,想到宋人陆游游山西村时所见“丰年留客足鸡豚”。杀猪多半选在凌晨,天尚未亮,孩子们静静地躺在床上,忽然听见客厅里有响动,联想起白天的准备工作,知道要杀猪了。披起衣服想看看热闹,被父母训斥一顿。也许是担心心智不成熟,大人大抵是不允许孩子看杀生的,免得滋生杀气。我们年少时,别说杀猪,就连万不得已需要协同杀鸡,比如帮助抓住鸡脚,母亲也会要求我们转过头去,不得观看。杀猪前,先要焚香鸣爆竹。这一民间礼仪,体现出对生命的敬畏。寻常人家,一年养不了几头猪,杀猪算得上是件大事。谁家杀了猪,往往会做一大锅猪血汤,故乡人称其为“猪旺子”,左邻右舍逐一登门送上一份。乡亲,就是在这些你来我往的日常小事中亲起来的。
参与人数最多的要数干塘。这是一项浩大的工程,几位年轻力壮者抬来抽水机,装好水管,摇臂转动,柴油发动机便“突突突”响了起来。鱼塘里的水越来越浅,先拉网,把大鱼捞上来。渐渐收网时,总有一些反应敏锐的鱼跃出水面、跳出网外,于是,再回过头拉上一网,尽可能少些漏网之鱼。水越来越浅,塘底依稀可见,这个时候,盛大的场面出现了。大人小孩,纷纷脱了鞋袜、卷起裤管,踩着塘泥找鱼去。大鱼基本已被先行捞起,剩下的主要是鲫鱼、鲤鱼和虾以及被故乡人称为“塘舌”的胡子鲶,它们个头较小,又常常钻进塘泥里,不容易被网住。大伙儿在塘泥里走来走去寻找鱼虾,回家时已是满身泥水,有时满脸沾着泥浆,连眼睛都难以睁开。不过,这可真是开心,在塘泥里窜来窜去,大冷天也不觉其冷。
故乡人是美食家,干塘后,除了做几条腊鱼,鱼丝、鱼饼也是常见的年货。这些鱼制品模样虽然不同,做法却有相似之处,都是把鱼肉剁成肉酱,酌情搅拌薯粉、鸡蛋之类而成。鱼丝晒干后能长期保存,鱼饼用油烧,也可以存放较长的时间。故乡人热情好客,把这些食材准备好了,春节来了客人,便端得出台面,不那么窘迫。
各式各样的米制品,也让春节令人期待。过去没有磨粉机,传统的磨粉方式主要有推磨、打碓、用石臼捣。年糕与黄元米果,那是做成块状或长条状,蒸熟之后晒干,将来小炒或水煮,既可作正餐也能当茶点。油炸的小吃,形状、口味不一,是纯粹的点心。故乡的点心种类很多,工序则大致相同,都是先用米粉搓好,刀切后,烧一大锅热油,然后逐次炸熟。言及此事,不由想起故乡流传很广的一个故事。话说某个傍晚时分,一家人正在烧米果,孩子手舞足蹈地在灶旁直嚷:“今日夜里有米果食。”掌勺的大人不耐烦地说:“别闹,会蹦。”此时,窗外某个捣蛋鬼正蹑手蹑脚,捡起一块鹅卵石向锅里扔去,随即嘭的一声传开。一家人大为光火,蜂拥出门,看是谁搞的恶作剧,一边大喊:“抓强盗哦。”左邻右舍传开,说说笑笑,新年多了一丝喜剧色彩。
不少年货的制作都需要一定的技术,调料、火候等各个方面都得拿捏到位,弄不好便影响质量甚至功败垂成。尤其是制作客家炒米,那得先熬制好糖水,将爆米花粘结成硬块,再切片而成。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都可能前功尽弃。炸爆米花需要专业人士,每当春节将至,便有人挑着手摇爆米花机走村串户,提供相关服务。爆米花准备好了,接着就是用热锅熬糖水。每每此时,母亲都神情庄重,我们站在旁边,也知趣地不怎么开声,唯恐生出章节。几十年过去了,依然记得母亲的表情。那年制作炒米,不知怎么回事,糖水与爆米花总也糅合不到一块,一切就散,成不了片。母亲很是郁闷,皱着眉头一脸茫然。那时节准备年货,的确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
无酒不成席,年货里当然包括酒。“莫笑农家腊酒浑”,家酿的酒主要有两种,一是米酒,一般人家都会制作;另一种是米烧,比米酒烈,必须请专门的师傅,采用专门器具,通过蒸汽方式制作,故乡人把这个过程叫作“憋酒”。有的人家还会自做豆腐,连带着做豆饼、霉豆腐、晒豆腐渣之类,一袋豆子做出几般花样。我们家亲戚多、来客多,相关用具多半齐备,母亲是多面手,这些技术也都有所掌握,准备年货更是忙得不亦乐乎。前前后后,里里外外,忙了一个余月,坛坛罐罐都装满了。
正所谓民以食为天,家有年货,过年的底气足了许多。然而,迎接新年的章节还多着呢,“过新年,穿新衣”,这是年俗,增添了春节的仪式感,也寄寓着新年新气象的美好祈愿。每年新春临近,父亲母亲总会买些布料,把裁缝师傅请到家中,给家中每个人做一套新衣。遇上好天气,则搬出家中的台桌椅凳,用刷子仔仔细细清洗一番,干干净净迎新年。这个时候,父亲还常常到圩镇上买回一扎筷子,说是“添丁添筷”,希冀人丁兴旺。新的一年,新的希望,图一个好兆头。
一年辛劳为新年。过一个肥年,这是千百年来人们对美好生活向往的朴素表达,早已融入中华民族生生不息的文化基因里。近些年来,传统社会加快向现代社会转型,过年的方式有了诸多变化,但骨子里的情怀不会改变,内心深处对新年的期许不会改变。这,就叫做传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