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荣
一
软风一阵阵地吹,寒气一节节地退。
我走在赣南的原野上,一只黑漆漆的鸟站在桃树上鸣唱。那是只乌鸫,又叫百舌鸟。在我们这里,称作乌春子。乌春子是报春鸟,软风一来,它就开口:“春起也!春起也!”
桃树上那只鸟,五十多年前为我报过春。那时,我下放在一个杂树生花的村庄,乌春子站在低矮的桃树上叫唤,桃树的每根枝条,都结着花苞。
村庄里的人对我说:“上春了。”
乌春子的鸣啭,滴丽婉转,有时在树上,有时在屋上,有时在埂上。它反复提醒村庄里的人,别忽视一个伟大季节的来临。田原上,红花草先是嫩绿,接着是青绿和墨绿。后来,绿叶被紫花完全覆盖。更多土地,栽种着油菜,软风拂熙下,枝条疯长,叶片舒展,黄花海水一般漫延,直到天边。那虽然是一种集体耕作下的气势,但其实还是春的气势,是阳春布下的德泽福泽。村庄里人眼中装满的,是滋润肠胃的菜籽油。
这几日,暖阳高照,我去山乡野郭走了两次,看油菜花,看桃花,看李花。我看见乌春子在桃树上跳跃,向我报春。我确定它是半个多世纪前那只报春鸟,它们长得一模一样。这当然不可能,因为乌鸫的生命周期,不到十年。之所以这么认为,是它们的基因太强大。
桃树还是过去的桃树,开着红色的花。油菜还是早先的油菜,开着黄色的花。虽然规模小些,但依然有花海的气势,让无边的春意流淌。
二
泥土,暖融融的。一切曾经在寒冬里凋残的植物,复活过来,准备展开新一年的生命之旅。田原上,有人采撷野蕌子、艾叶、荠菜、鱼腥草、蒲公英。石春(地皮菜)和芦蒺菇,市场上已经有卖,价格有点惊人。红菇和血脉菇,还在泥土中酝酿,得等待一些时日。
农家的房屋,彻底告别了土坯土砖,换成了灰墙灰瓦的徽派建筑。村人说,是统一的图纸,统一的样式。农家的菜园,离房屋也远了。菜园里,还留着冬天的菜:芥菜、白菜、包菜、萝卜、大蒜、木葱、藠头、莙荙、莴苣。芥菜和白菜这些十字花科植物抽出的花芯,与油菜花一样,漫溢着春光。
春分一到,就开始翻地栽种新菜了。新菜是一辈辈传下来的老品种:辣椒、茄子、豆角、蕹菜、丝瓜、苦瓜、南瓜、西瓜、冬瓜、番茄。
不过我知道,改变节气时令的蔬菜大棚,已与传统的种植方式并驾齐驱。
有许多人种树,桃、李、梨、枣、橙、柚、枇杷、石榴。都把希望托付给春天,托付给土地。
春社边,农夫把稻谷浸入禾桶。田地里,泥土翻过来,糊好埂,蓄上了水。
白鹭一群群飞来觅食。
被古人称为玄鸟的燕子,到田地里嗛上一嘴泥,在天空留下捷飞的剪影。
蛇、蜥蜴、草虫从蛰伏的洞中出来了。
阳光很亮,很暖。
粗壮的竹笋,拱破泥土,露出了尖尖角。
映山红先试探着开出数枝。暖风中,有了晚春气息,于是开得满山满岭,势不可挡。
三
把手伸进水里,水不再咬皮肉。河水、溪水、塘水温润如丝绸。
大河里,鸭子三三两两地游弋,一个跟头扎入水中,好一会工夫才在远处钻出。
春水裹挟时光,悠悠南下。
这些年,青山绿水回来了。
曾经远足到百多里外的凤凰河赏春,在那条宽不过七八十米的河道中,见到几对鸳鸯,几对野鸭。刚下过春雨,河水的流速有些快,但不混浊,看得到河底的水草随波摆动,红鳍的石鲩顶流而上。凤凰河流动的是我少时的景象,我老了,但河还年轻,精力旺盛。河堤两岸,密密的全是树,有些是百年古樟,枝干充满沧桑。
也去看野塘。野塘边枯干的冬茅,抽出了新绿。塘岸边,一丛一丛,长着波菱、艾蒿、车前、鼠麹、蛇莓、覆盆子。暖风习习,柳丝飘拂。塘泛涟漪,鱼翔水中。鹭鸶彳亍,翠子伫立。是一幅风景画。
喧嚣的蛙鸣,也有排山倒海的气势。塘岸浅水处和田沟里,乌漆漆全是蝌蚪,晃着脑袋抖着尾巴嬉戏。来年,它们也是喧嚣的参与者。
夜里,有没有人用耀子火照泥鳅了?过去我在生产队时,跟村人去照过。松明在铁篮子里燃烧,带火的油脂滴在水中,嗤嗤作响。泥鳅静静隐伏在水下,鳅剪一夹,扭扭曲曲。也夹过伏击鳅鱼的蛇,一节黑一节白,是银环蛇,村人叫它“白囊蜂”。
四
这些年,鸟多起来了,曾经完全消失的麻雀,涅槃重生,一群一群,扑扑拉拉东飞西窜。鹁鸪在城里的路树甚至在人家的阳台上做窝。我儿子一朋友,因阳台有鹁鸪筑巢孵雏,一个春天都没打开过通往阳台的门。
一日,去河边散步,竟见到多年久违的戴胜鸟栖于树下,不敢惊动,止步木立许久。
山乡之行,鸟最常见,鸲鹆、鸲鹊、鸦雀、杜鹃、伯劳、阳雀、山雀、金翅雀、黄莺、画眉、苇鸟、凤头鹀、红尾鸲、绣眼鸟、白鹇以及各种鹭鸟。只要青山常在绿水长流,鸟就能常鸣,鱼就能常游。
一日,邂逅两只鹧鸪,听其对啼,仿佛劝言:“行不得也,哥哥!”驻足细听,却又不是。见天喊“行不得”,那何时才行得?遂沿路继续前行。鹧鸪无奈,振翮远飞。所飞方向,真如晋代张华所言:“鹧鸪飞必南向。虽东西回翔,开翅之初,必先南翥。其志怀南不徂北也。”
曾参加星火驿站文学沙龙,址在一山乡的大樟树下。树上,有郭公鸟的巢穴。头顶,不时传来鸟的告诫:“割麦栽禾!割麦栽禾!”鸟告诉树下的写作者,别误了农时,耽误了农事。郭公鸟,又叫布谷鸟,我在生户队时,村人叫它催工鸟。
最知时序的物候鸟,还是乌春子。古书载,乌鸫称为报春鸟,每到正月,辄作声云:“春起也!春起也!”夏季将临时,则云:“春去也!春去也!”
夏天,是热烈的季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