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谭新阳
回到故乡,我忍不住欣赏起那些树来,谁家门前有棵拐枣树,谁家院子里有橘柚,谁家菜园旁有皂荚树,谁家路边的香樟树上有鸟巢,谁家屋后的桃最甜,我都了如指掌,甚至这棵树是谁栽种的,栽这棵树的人在什么时候走了,我都记得,是的,我记得。
赣南故乡有栽树的风俗,祖辈栽过许多树,父辈栽过许多树,我也栽过不少树,这些树中有桃、李、枣、橘、柚、松、柏、杉、山茶、梧桐、桉树、香樟……
村子里祖辈父辈中有人走了,他们种的树却还在,看见树,就会想起他们的身影,看见轻柔招摇的枝条,就会想起他们亲昵的招手,听到枝叶的细语,就会想起他们用方言与人与畜交流的情形,一切宛在眼前。
我家门前有两排梧桐树,是我小时和堂兄种的。梧桐是速生树种,宜于家乡的红土,其开花较迟,五月初花时,门前如一片低飞的云。古人写梧桐花开的好诗句,有李义山的“桐花万里丹山路,雏凤清于老凤声”,也有用它来宣泄愁苦的,李清照的“梧桐更兼细雨,到黄昏,点点滴滴”便是。回到家里,我喜欢在门前的梧桐树下走走,走着走着仿佛能听见古音:“夫鹓鶵,发于南海,而飞于北海,非梧桐不止,非练食不食,非醴泉不饮。”梧桐树还有一宝——桐籽。采摘桐籽要在霜降之后,那时,母亲、堂兄、妹妹齐上阵,我们用长竹竿做成的钩刀将桐籽钩下,摘桐籽是苦力活,想起半副对联“童子打桐籽,桐籽落,童子乐”,觉得十分有趣。桐籽摘下来后,把它放在晒场上暴晒,梧桐籽没有茶籽听话,茶籽如性急的小伙,暴晒几天便蹦跳出来了,桐籽则不然,如待字闺中的羞涩姑娘,千呼万唤不出来,你得用锥子不停挑才能挑出来,做这活多在农闲时,桐籽有人收购,也可榨成油——天然防腐剂,看上去真如磨洗的铜镜。
我家菜园西边有棵桃,桃叶沃若,其他树上的桃子都白里透红了,这棵树上的桃子却还青涩涩的,一身细毛,如沉睡不醒的毛孩,没人会讨好它,亲近它。可秋天来了,果子殆尽时,我们就会想起这棵桃,撩开繁茂的叶子,桃子身上的细毛没了,这桃也白里泛红了,原来桃类中也有大器晚成者!
我家门前有两株枣树,是父亲拆旧房盖新居时移栽的。枣树每年都信守诺言,开出满枝细碎的花,结出一树红硕的果。还有那李树,如谦卑的乡间母亲,守着山村,守着大地,每年都结出满树的果子来回报山村,回报大地。妹妹出嫁成家了,弟弟也多年在外谋生活,这些年,母亲多把那些肉肉的李子送邻居,送亲戚,甚至送陌生人。去年七月的一天,我打电话问母亲,问树上还有李子吗?母亲说:“冇了,你妹妹前两天摘了一桶,她朋友也摘了……”末了,母亲又说:“啊呀,老王送了些菜来,说是摘吃了好多李子……”母亲还喋喋不休,我却两眼已湿了。
我村子的溪旁有棵樟树,是我小时候栽的,现在已然成了乡村的标志。樟树下有社坛,这树便有点像庄子笔下的栎树了,年时节日村民都在这树下祭祀。也许得了风水,扎入了大地,这棵樟树已长得格外高大了,不管风霜雨雪,也不管白天黑夜,它总是默默守护着溪岸,守护着乡村的静谧与平安。
从朴素宁静的乡村走出来,不妨看看外面的一些树。
有一年,到了白鹭洲中学,拜谒了白鹭洲书院,被云章阁、风月楼、浴沂亭一带繁茂的古树以及古树中飞来飞去的鹭鸟惊诧了,看到这些树与鸟,便仿佛看到了孔子、周敦颐、朱熹、文天祥、刘辰翁的身影。
有一年,游览了石钟山,石钟山给我印象深刻的除了嶙峋的怪石,各式各样的亭台楼阁,还有高入云天的树。徜徉在山上,你会觉得郦道元、魏征、苏轼、黄庭坚、常遇春、郑板桥、彭玉麟、曾国藩……如树一样排闼而来,山上的树,撑起了山的葱茏与山的伟岸。
给我印象至深的还有庐山与井冈山的树。庐山的树不计其数,至今我还记得美庐山庄近旁硕大的银杏树,尽显出沧桑的姿态。井冈山上的笔直高大的树,配上郁郁葱葱的翠竹,让人油然而生敬畏、感激之情。
泰山、黄山、海南岛、内蒙古草原,难道没有让你灵肉震撼的树么?回到我的校园,那里有蓊郁的榕树与树上蠢蠢欲飞的鸟儿,看到这些,便会想起我的同事我的学生;回到朴素的小山村,那里有被人无心插活的柳,默默厮守的桑与梓……
任何一棵树,我都没有理由拒绝向它们致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