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子清
我的童年是在江西寻乌的农村度过,十三岁才到县城读高中。那时,除了上学,干农活、做家务是躲不开的功课。这些累人的活儿,是我人生中最深的记忆。
束发劳筋
刚有点力气,我就得跟着大人上山弄柴火。
寻乌山多树多,砍松枝、油茶枝,最多的还是割芦萁。常跟母亲去铁坑,在南桥罗陂,那里有个大水库。七点半左右出发,走半个钟头崎岖山路便到了。母亲挥镰“唰唰唰”,芦萁倒下一大片,我跟在后头,也割一小片。一个上午弯腰弓背,累极了,就在溪边石上歇口气,捧几口凉水喝。中午,母亲把芦萁捆得又大又紧实,挑在肩上。我挑一小捆,肩膀生疼,脚板火辣辣,一步步往家挪。
“掌牛”(放牛)是我干得最久的活。从小学三年级到初一,家里承包了生产队一头大水牛的看管挣工分。放学或放假,牵它去河边、田埂或长满“油草”的荒坡,牛低头吃草,我在旁边割鱼草或玩耍。
春耕最累。初春露水重,寒气钻心,天未亮,约五点,我就得爬起来,踩着木屐去牛栏,牵牛给生产队,出工犁田。牛栏弥漫着草料和牛粪味,看到牛在大口吃草,我心里才踏实。日子久了,仿佛能懂牛的眼神——渴了望水,饱了温顺。
周末最爱骑在牛背上看书。那时书少,几本翻烂的小人书,《地雷战》《三毛流浪记》,还有一本掉了封皮的《胡海棠》,翻来覆去地看。一次看得入神,水牛忽见山坡母牛,猛地跳起,把我狠狠摔下,后脑勺磕了个大包,昏了过去,至今留疤。
最难忘牛的情义。后来我到县城读书,放假回家,刚下车,在对面山坡吃草的牛,抬头望见,撒蹄奔来,眼望着我,尾巴欢甩。那一刻,心头滚热。再后来去省城上大学,父亲来信说牛老了,犁不动田,生产队把它杀了分肉。那晚,我捧着饭碗,喉咙发紧,一口也咽不下。
稚肩承重
家里挑水,母亲干得最多。屋场祠堂对面百来步的稻田边,有口老井,青石板井台,水清甜。母亲忙不过来时,就叫我和大哥挑。初挑水只能装半桶,走路还是摇晃,水常泼湿裤腿鞋袜。最佩服父亲,他力大,挑满满两桶,扁担弯颤,却走得稳稳当当,毫不费力。
懂事起就帮母亲烧火。清早,母亲在大铁锅煮全家七口人的饭,蒸水蛋或放些红薯芋头。她去屋后小河洗衣,我就守灶膛,添芦萁、松毛或柴火,看火候。火苗“呼呼”蹿,烤得脸发烫,守到七点半家人回来吃饭。
父亲不光力气大,做事也肯下力。1975年,家里盖房子,父亲一手一脚操持,亲自“出砖”(打土坯),重活也自己干,我和大哥跟着出力。记忆最深的是,跟父亲去山顶捡石头,盖房打地基、砌墙脚用。天墨墨黑,凌晨四点多,父亲喊起我们兄弟,趁月未落,深一脚浅一脚上山。借着月光,专拣大小匀称、棱角少的硬石头。手指在冰冷的土石里扒拉,很快冻麻。拣满一箩筐,父亲用扁担挑。我和大哥力气小,也咬牙多背。
一趟一趟,赶在天亮前挑回。父亲总走在前头,他那满满箩筐和稳稳脚步,仿佛在说,家就是这样一砖一石垒起来的。
手足情深
兄弟姐妹七个(一个妹妹夭折,一个弟弟读初三时病亡),最后剩下五个。20世纪70年代,农村都穷。我家稍好点,父亲省吃俭用,有时还会去广东梅县卖点自种的烟叶、香菇、花生。但肚子好像从未真正饱过,早上那钵饭总不够,我眼巴巴望着,母亲见了,默默挖一块她碗里的给我,有时匀点中午饭给我早上吃。
父母在生产队起早贪黑,收工后还忙自留地,没空管我们,都是大的带小的。大哥上学,用客家“背带”,把大妹美招背在胸前背后。我也背过三弟四弟,坐在教室最后一排,弟弟哭闹或要拉撒,就得赶紧跑出去。
有件事至今仍记得,我五岁左右,大哥带我去猪场玩。猪场后有一米多深的粪池,装了半池猪的尿屎。我们淘气,沿巴掌宽的池边走。我脚一滑,“扑通”掉了下去,大哥在上面死命拉,我拼命扑腾爬了上来,捡回一条命。
苦中有乐
小时候日子虽苦,但开心事也不少。
和伙伴玩耍,没玩具自己造,用旧木桶拆下的铁箍圈“滚车轱”,在晒谷坪追着跑。在小河小溪里,用簸箕拦小鱼虾,翻石头摸石螺。
最高兴的是看电影。公社放映队一年来村里放几回,在学校操场或晒谷坪挂白布当银幕。《南征北战》《地道战》这些打仗片,看得人心头咚咚跳。去晚了挤不到前面,我和大哥就站在银幕背面看,字是反的,但枪炮声一样响,我们一样入迷。
赶集是件美事。跟父亲去南桥或留车赴圩,最馋5分钱一碗的“仙人粄”(凉粉),浇蜂蜜,看一眼都能流口水。父亲常卖烟叶、鸭子或豆子,他算账飞快,脑子比算盘灵,别人还在拨算盘,他一口报出价钱,分毫不差。父亲偶尔排长队,花两毛钱给我买盘猪油渣炒面。油汪汪、香喷喷,那滋味,一辈子忘不了。
寻乌的山坳里,那沉甸甸的担子,那灶膛的温暖,那清甜的井水,那油渣面的浓香,还有老牛湿润的眼睛,共同构成了我艰辛却底色明亮的童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