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来斌
我父亲是一个地地道道的工人,一辈子都和木头打交道,那种朝夕相处,就像铁和铁锈。
2011年夏天,那时我还在读中学,班主任布置了一项特别的实践活动——体验一天父母的工作。在此之前,我对于父亲的工作一无所知。
傍晚,萤火虫在院子里发出微光,池塘里的蛙鸣开始漫长的独奏会。吃过晚饭,我向父亲讲述了那个特别的实践活动。父亲稍一皱眉,还是应允了。
夏天,日出得早,西装革履的鸟雀在树上明目张胆地聚会。父亲上楼喊我去上班,我困意难消,心生退意,但听着越来越急促的脚步声,我还是咬咬牙起床了。
父亲工作的地方是在南康星光村,离家约十五公里,骑车半个小时左右。一路上,见稻子长势喜人,每一亩稻田都扎着一个老实的稻草人。乡道渐窄,我喊父亲慢点,父亲充耳不闻,那身形如崖间飞瀑。这上下班的小路已是父亲一生最熟悉的地图。
进厂前,父亲给我戴好口罩。厂里灰尘呛人,油漆刺鼻。我父亲是个油漆工人,每天的工作是在一间小木屋里重复刷漆。我第一次加入,只能做点简单的活。父亲负责调漆,刷漆,我负责将床头柜等成品抬去空地,自然风干。父亲给我做着示范,两指并拢,紧抠住床头柜的沿口,手不能碰着刚刷好漆的柜面,不然就前功尽弃了。实木做的柜子有灌铅似的重量,我抬了几个就有点吃不消了。父亲见我累得汗如雨下,让我去外面吹会风扇。
外面的木匠工人也戴着防尘口罩,风一吹,纷纷扬扬的木屑,像积雪。工人师傅递给我两瓶矿泉水,好奇地询问我:“你是严师傅的儿子?”我点了点头。工人师傅竖起大拇指,就像在朋友圈里点赞。
厂里的风扇直径约有一米,风吹过来,霎时清凉。想起父亲独自在开灯的小木屋里,我也赶紧拿上矿泉水接着去搬运了。
小木屋里,父亲弓着背,一手拎着喷枪,一手拿着毛刷,汗水浸透了整个后背。
我问父亲:“怎么不开个风扇呢?”
父亲撇着胡须,解释道:“风吹起的木屑落在未干的漆面上就不好看了。”
我似懂非懂,抬走一个沉重的柜子就没有再说话了。
下午两点,食堂开饭了。我和父亲去得迟了,只剩下两碗苦菜汤。我面露难色,捏着鼻子才勉强喝完。那种入口即化的清苦,时间长了,竟也有了一丝回味的甘甜。父亲低着头,悄悄和我说:“干完活,咱们下馆子去。”
离开小木屋前,父亲从箱子里拿出一瓶洗洁精,我们在水桶里使劲刮凝固在手指间暗红的油漆,整个手心和手背都搓得异常红肿了。
黄昏时分,竹林下的农家菜馆,让人不由得想起了一行古诗:“远上寒山石径斜,白云生处有人家。”那一种清幽自现、凉意顿生的感觉令人回味无穷。
父亲点了一个农家小炒肉,问我还需要什么?我盯着琳琅满目的菜品以及菜品旁几十元的价格,迟疑不定,看了正面,再看反面,小声道:“再来一个青菜就好了。”
父亲有些错愕,但也没说什么。即便只有一荤一素,我也吃得如狼似虎。
太阳就要下山了,余晖仿似长长的燕尾服,诠释着时间的高贵和典雅。
返家途中,我问父亲:“今天能赚多少?”
父亲比了个OK的手势。
“但一顿饭几十块钱也好贵。”回想起那顿晚饭,我心里还是有一根刺在。
父亲听完,停顿了良久,随后狡黠一笑,说道:“傻孩子,咱是老客户了,有便宜的内部价。”
“真的?”
“真的。”
我释怀地笑了,那笑声回放在芦苇荡里,惊飞一只躲在荒草里茫然无措的野鸡。
假期结束之后,我将“这一天”写成作文上交给班主任。第二周,这篇文章被评为优秀作文,并粘贴在黑板一角。
这让我不由得想起了老艺术家李雪健演《焦裕禄》一角拿了金鸡奖时的得奖感言:“苦和累都让一个好人焦裕禄受了,名和利都让一个傻小子李雪健得了。”
借这一段话,献给我的工人父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