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范剑鸣
诗人的相遇冥冥中是注定的。与红苇兄相遇,自然是由于诗歌,但又不仅仅是诗歌。那是2018年的秋天,我受邀在小城为一个培训班上课,内容是讲讲自己的驻村经历。但我兴之所至,讲起了村庄、山水、风土,简直是模拟梭罗在康科德小镇的讲座。
事实上,我也像梭罗写下《瓦尔登湖》一样,为难忘的乡村岁月整理了一部书稿。学员是来自赣南各个县市的驻村干部。说实话,我并没有给他们传递多少战胜贫困的经验,倒是有将驻村生活美化之嫌。我最后索性以一首现代诗作为收尾,匆匆地朗诵了一遍《在下乡的日子里》,就像随手打出的一个水漂,并不指望能荡起多少水花。
没想到,还真激起了一朵水花。
课结束了,我正在收拾电脑,一位学员特意来到讲台前,热情地跟我攀谈起来。他就是红苇,戴一副眼镜,英俊儒雅。他介绍自己也热爱诗歌,也为驻村写了不少诗歌。意外地遇到同道中人,我自然开心。这么说,他显然是这堂课最忠实的一个听众。
加上微信之后,红苇的驻村经历以两种形态出现在我眼前。一种是图片,一种是诗歌。那些图片中的村庄、云朵、烈日、稻香,握住贫困的手、劳作中起身的人们,往往会同时出现在长长短短的诗行当中,就像中国大地上众多同样以诗人身份出现的驻村干部一样,诗歌与时代在相互致意、相互成全。
村庄,群山,大地,这些元素对于诗歌意味着什么,我自然感同身受,同时也深为警醒。古典的悯农诗、田园诗、山水诗,都不足以注解我们当下所经历的一切。以我个人的经验来看,纪事类的诗歌写作往往是最难的,正如日常的工作难以激发审美,而掏空村庄的人事回归到纯粹的山水草树,更容易找到诗性塑造的路径。但往往是这样,在村庄里深度居留,你不可能只关注流云和鸟鸣,悯农诗的传统无比强大,而悯农诗的技艺创新又无比艰难。我一直留意红苇在这方面的探索,他显然积累了自己的经验。
有时候我会想,带着工作的驻村诗人,会面临双重的精神焦虑。一方面是为村民的生计,一方面为个人的诗艺。事实上,乡村生活并不是诗意盎然,贫乏、枯燥、忙碌,完全可能是日常的底色,置身其间的人,显然要有自我调适的能力、“精神致富”的能力——这也是我受邀上课的原因。显然, 红苇兄作为热爱诗歌的人,在这方面也算是有自身的优势,就像当初我多年的驻村时光中那样。
不论他倾向于为生民而歌,还是为内心写作,在时而热闹时而静寂的乡居岁月,诗歌更像是“个人的宠物”。它高贵,自珍。尽管红苇一度把这些诗篇搬到了单位的简报,而我为红苇兄欣慰的是,他是追求优秀的人,不但是自觉努力的干部,也是自觉而努力的诗人。当我读到他发表在中国诗歌网的“每日好诗”,我为红苇兄的精进而高兴,我仿佛看到熟悉的村民通过努力摆脱了困窘。接到红苇厚重的书稿《流动的村庄与云朵》,我更是欣慰于果蔬飘香、秋色烂漫。
遵嘱作序期间,我正在阅读吕德安诗集《傍晚降雨》。我特意留意了“纽约诗钞”部分,我试图从诗歌中读到纽约。让我惊讶的是,有些篇章比如《群山的欢乐》,你压根看不出、也不需要看出它跟纽约有什么关系,我认为这是诗人的常态。为此我注意到红苇的成长,正是迈入了这样的要道。
在红苇的笔下,同样是“春天”这个题材,自然就分成了两种类型,一种针对诗人而存在,一种针对干部而到来。前者是个人的沉思,后者是人间的欣喜。前者说,“仿佛有个人站在春天的山冈前/天空的帷幕缓慢拉开/寂静的大地逐渐五彩斑斓/河里浮动一片片金光”(《春天》)。后者说,“春天来得很早,和广东打工的王大哥一起/回到了村里。当我见面握住他的手/像握住一把桃树枝/你不知道他什么时候突然笑成一朵桃花”(《春雨》)。读者自然可以慢慢品味,这两者之间会不会有某种关联。
同样处理成两种不同指向的,还有村庄的山野。在《山行》中,红苇在意的是艺术的审美:“了解春天,必须以一条山路为捷径/必须与溪流的曲线相吻合/当我们驱车疾驰,群山逐渐向一边倾斜/一片松林里溅满鸟啼/落日和草木,开始描摹它们的余生”。而在《我有山野》中,红苇注意的又是乡民:“喜欢一片云,以及它覆盖的山坡和秀发/有马尾松、榛子树和她脸上的汗珠/她抬头看天色,眼里的湖蓝/会冲刷泥泞的小路”。两种不同的审美,或许是相通的。
在《流动的村庄与云朵》四辑作品中,我注意到红苇兄与我的共同点。与我一样,乡村是红苇生命的起点,也是诗歌的起点。也与我一样,我们在诗歌中热衷乡土而又试图走出乡村,关注人间而又反观内心。为此,当我祝贺红苇兄的诗集问世,其实就是相信了一种缘分:为何一堂正儿八经的培训课,露出了一条“诗歌的尾巴”,从而让我们顺利地在小城接头。为此我不得不相信,诗歌虽然是小众的事业,但写诗的人大可不必悲伤——你抛出的每一个文字,都可能有人稳稳地接住,这种遇合可能是隔山隔水,也可能就在眼前。
在人世间,既然我们倾向于诗歌,就可以义无反顾地行走在这条“精神致富”路径上。在下乡的日子里,我们通过乡民和村庄,获得了一条内心强大的经验——前面会有更好的日子。作为一名诗人,我们相信,总能读到好诗,总能写出好诗,就像村庄里那些对生活有更好向往的人——这是送给红苇的祝福,自然也是我们共同的心事。
同时,在序文中我将习惯性地呈现“诗歌的尾巴”,我录下吕德安《群山的欢乐》中的诗句,与红苇兄共勉:“这无穷尽的山峦有我们的音乐/一棵美丽而静止的树/一块有蓝色裂痕的云/一个燃烧着下坠的天使/它的翅膀将会熔化,滴落在/乱石堆中。为此/我们会听见夜晚的群峰涌动,黑乎乎一片/白天时又坐落原处,俯首听命/我们还会听见山顶上的石头在繁殖/散发出星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