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锦绣
生我养我的小村庄,叫大江头。大江头是秀塅、桥头、坪上、宋场、中湾等几个村小组的统称。村里人将生养在村里的女孩叫做客女,将娶来的妇娘喊新人。
我家就住在坪上。坪上有一个大大的铺满鹅卵石的大坪,是各个村小组集合的活动中心。我们的小学堂在坪上,两家南杂店在坪上,电影公演也在坪上。坪上是个好地方,有大河坝、细河子两股水,担水洗衣既可以去细河子,也可以去大河坝。
小时候,我最羡慕的事就是可以早起去细河子的大樟树下,一边洗衣服一边听客女、妇娘们打卦。可妈妈总说我太小没力气,既洗不干净衣服又担不起两桶水。我的任务是就是把牛放出到半坡或山坑去吃露水草,早晨担水洗衣的任务归我姐。
我姐比我大7岁,大名叫慧芳。由于小时候体弱多病不好带,就取了小名叫观音女。村里有很多人的小名带有“观音”,男的女的都有,只是末尾的点缀有区分,如观音巴、观音宝、观音招……村里人几乎没有人叫我姐慧芳,大家都喊她观音女。都说观音女是大江头最出色的客女,谁娶到观音女是前辈子烧了高香。我姐是否出色我说不清楚,我姐夫是否前辈子烧了高香也不好说。在我眼里,我姐最出色的地方,就是能将洗衣听来的客家新闻浓缩,在早饭时三言两语就汇报完毕。
“秀塅的老土今天又来了细河子洗衣,洗完了还不肯回家,被她老爸发现了,数落了一顿呢!”老土的名字叫土香,上面有五个哥哥。从未见她穿过新衣服,总是穿几个哥哥穿过的。老土特别爱臭美,总是将衣服改了又改,连补丁也要剪成花样缝补。老土很想上学,却连学校门都没进过。据说老师去老土家动员了好几次,让家长送老土来上学。老土的爸爸眼一瞪,反问老师:她去上学,学费谁出?衣服谁洗?菜谁种?牛谁放?
“宋场的观音巴真是太过分了!看招娣姑姑在浅水区洗衣服,故意走她上面过,将水搅浑,还故意说,对不住、对不住。”招娣姑姑的爸爸不喜欢女儿,可越不喜欢越生女儿。招娣姑姑是老大,取名的寓意是下一胎能招一个弟弟,可下一个还是女儿,取名带娣,带娣也没带来一个弟弟,下下一个还是女儿,取名保娣。
“秀英巴婆说友华的新人嫂像仙人,忒好看,就是很挑剔很娇气。”我姐说完就装着新人嫂到小店挑布匹做嫁衣的语气,娇声娇气地用客家话说:“介样也没,底样也没,就要介个……”娇滴滴的新人嫂是用友华的悔婚换来的。友华悔婚嫁到了塘村的上下黄山,上下黄山是翻过几座山、过了几条排、进了几条坑,远得不能再远的山寮下。出嫁时友华满腔的委屈哭成了一首口口相传的山歌:“石榴开花呦满堂红,做过做绝做媒人,嫲佬哎不会安置女呦,一朵好花送他人。呦呵喂……”
大江头的客女好比一朵朵好花,开了一茬又一茬。可那时的客女大多和老土、招娣、友华一样,洗衣打卦、进山赴圩、忙忙碌碌,无力改变现状,在山水间笨拙地倒腾着生活。
河水日夜不停流向远方,日渐长大的我不再眷恋细河子客女、妇娘们的打卦。我更向往河水流向远方的远方,更着迷于书中讲述的人、物、事,于是沿着蜿蜒的山路,顺着弯弯的河水,我越走越远——去乡里读了初中,上了县城的高中,远嫁到了离大江头100多里的三排村。
“客女、客女,顾名思义,就是来大江头做客的女人,留不住啊!”如今忆起妈妈讲过的话,忍不住想,大江头留不住的何止是客女呢?不知从何时起,大江头客女、妇娘都跟随兄长郎君背起鼓鼓的行囊,一拨拨地前往广东、福建、浙江,她们穿着整齐划一的工服,在流水线上穿梭,削毛边、打包装、踩电车、剪线头……
平日里的大江头,没几户人家的门是开着的。开着的院门里,住着的也多是老人,顶多,能再跑出一两个孩子,但一到过年,大江头就沸腾得像涨了水,人一天比一天多起来,先是外出求学的莘莘学子,再是外出务工的男子妇娘,然后是外嫁回娘家的客女……
临近春节,大江头的客女特别高兴,因为“大江头兄弟姐妹群”自发组织了一次茶话会。我哥被推荐为茶话会的理事,地址本定在我娘家,可原先的大坪早就规划建成了一排排气派的楼房,我哥考虑到人多不好停车,就把茶话会的地址改在了招娣姑姑的娘家。招娣姑姑的娘家在中湾,中湾有新做的小学堂,操场上可以停放几十辆小汽车。大年初三那天上午,我拽着姐姐和嫂子,特地前去学堂参观了一番。新学校名为军民小学,因为教学楼是由赣州军分区捐建,标准化建设,配备了许多教学设施。整个学校宽敞明亮,环境优美,一点也不比城镇的差。
招娣姑姑、老土、友华她们今天都会来参加茶话会吗?我很期待地问我姐。我姐说,你问我我问谁呀?我们也十几年没见呢!唉,老妹你好奇怪哦,你不问与你一般大的客女,专问她们几个干吗呀?我笑着回答,因为我想看看老土有没有变洋气啊?
老土真的好洋气!垂直的棕色披肩长发、隐隐约约银光闪闪的耳环、过膝的大红双面绒风衣、一条白色牡丹花图案的纱巾,棕色高筒靴与棕色的长发相映生辉,老土成了茶话会的焦点。在客女们七嘴八舌的交流中,我得知老土凭着扫盲读夜校那一丁点文化知识,边做边学,渐渐得到了老板的认可,现在是资深的电车师傅,还带出了许许多多的大江头徒弟。
“招娣姑姑呢?”我姐问带娣和保娣姐妹俩,她们说招娣姑姑当奶奶了,被儿子接去北京带孙子去了。招娣姑姑的儿子有出息,在北京安了家。
“托政府移民政策的福,我们上下黄山一村的人都搬到了镇上的惠民居。想想以前,真像是做了一场梦。现在好了,种田有粮补;病了有医保,那可是以前干部的待遇哦;孩子上学免学杂费,还有免费的营养午餐;做房子有补贴,想创业还有无息贷款……”友华的丹凤眼一眨一眨的,特别闪亮。
聊着,聊着,满堂客女拉长声调、放开嗓门唱起了那首哭嫁歌。以往听到哭嫁歌,总带有几丝伤感,几分心酸,如今看着她们笑容满面地唱着,心里是满满的感动。其实人来到这世上,都是来做客的,有的人待得长久一些,有的人待得短暂一些而已。有时我们以为走到了绝境,没想到转个弯又是一片海阔天空。想想这些客女,莫不是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