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早生
宁都固村的水酒是出了名的,当地人叫“关生酒”,也称“三甲酒”,是借用旧时科考制“三鼎甲”之名,意为酒中上品。
好酒饼(酒药)是蒸出好水酒的关键。祖母是蒸酒的好手,祖母做的酒饼色白料足,出酒多,酒骨好,醇厚香浓,十里八乡的人家慕名前来讨要酒饼。祖母常常是连买带送,收点成本费,并不靠此赚钱。
赣南山多田少,群山绵延,许多田地处于南北高、中间低的马鞍形山谷地带,常年冷泉水浸泡,日照时间短,只能种一季水稻,通常种的就是糯稻。糯稻春末播种,仲夏栽植,秋天生养,初冬时候收获,生育期横贯四季,吸四季之水,得天地之养,米质上好。但产量却比种在家门前的早稻和晚稻低得多,一亩地大概只收一两百斤。不过也因其稀少,反而显得珍贵。种田采山的农人流汗下苦力,都好口酒。酒可壮力解乏提神,俗话说一碗酒百斤力,于是山里收割的这点糯稻,大多用来蒸酒,剩下的用来做汤圆粉、蒸肉粉。
儿时最盼的是蒸酒的日子,可以放开喉咙吃碗香喷喷的糯米饭。逢上特殊的日子,父亲从蒸酒用的糯米饭里,匀出半筲箕,打上一团麻糍,给孩子们解馋。蒸酒前一天夜里,用井水泡下糯米,第二天泡透后,上木甑搁土灶大锅里蒸熟。蒸米有技巧,刚开始不能将甑盖上,先用大火猛攻,待热气升腾至甑口时,方可盖上甑盖。糯米蒸至九成熟,即可起锅。蒸熟的糯饭疏松透亮,粒粒饱满,色润如玉,清香四溢,吃起来松软却不乏嚼劲。在物质贫乏的少年时代,白莹莹香喷喷的糯米饭上淋上两匙漏水糖(土法制糖中品质最次的糖),那是再好不过的美味。
糯饭蒸熟后,用沁凉的井水反复浇淋降温,待饭温凉透,将酒饼碾碎,冷水调匀,一并淋撒到糯饭上,用铲子倒腾拌匀后倾入一个大酒缸。酒缸事前洗净控干,并烟熏杀菌过。缸中将酒饭挖出一拳头大小酒窝,最后用一层细布或塑料薄膜密封缸口。视天气寒温,为使尽早发酵,可在缸外覆盖数捆稻草或包扎棉絮保温。
老话说:“三日酒娘四日酒。”三四天后,揭开酒封,酒窝里溢出了清冽的酒液,俗称酒娘,而糯饭在酵力的作用下化成了酒糟。喝酒的人看不上酒娘,因为实在太甜腻了,但孩子们大都喜欢,当蜂糖水喝,解馋。不过这酒娘和醪糟补人,也有很大用途,女人生完孩子,为了多下奶,每天都要吃一碗酒酿煮荷包蛋。老家有风俗,客人上门,主人热情,客人还未拂尘落座,就端出了一碗酒娘荷包蛋伺候着。
陈酒酒劲烈,时间是最好的催化剂。家乡人好酒,自然有办法让甜腻腻的酒娘华丽转身。这种凤凰涅槃般重生的酒我们老家叫关生酒。所谓关生,就是生酒去糟后不兑水装坛,放置一段时间让其自然发酵,不煴熟,经两三个月的酵制,酒色不再是一清见底,而是有点浑浊,带点沧桑,老辣回甘,后劲十足。家乡人用一个字概括了这酒的品质,那就是“霸”,霸既是酒气,也是酒力,霸道而带点侵略性,但不是蛮汉胡来,是女中豪杰,柔中带刚。关生酒相当于原浆酒,根据发酵时间长短及加水量多少,可兑制成浓淡老嫩不一的各类关生酒。
酒要喝温热的酒,关生酒喝前也要焙热温熟。平常时候喝,把灌满酒的锡酒壶放在灶上的锅里,热水温熟即可。逢上办酒做东道,年时节下,用酒量大,就要整坛整坛地焙熟。焙即文火煨烤。焙酒的燃料由油茶壳和秕谷组成。故乡盛产油茶,每家每户都有一片油茶林子,所产茶油自给自足。副产品油茶壳和茶枯都是上好的燃料,尤其是油茶壳材质坚硬、耐燃、供热持久,有一股茶油香味。秕谷是风车车稻谷时的下脚料,特点是易燃,多用作火引。油茶壳和秕谷混杂倒在酒坛间,用明炭引燃秕谷,秕谷再慢慢引燃油茶壳,始终不见明火。火点燃后,浅盘状的酒坛盖子里要倒满清水,通过水的温度来获知酒的温度,随时调整火候的大小,这样不用揭开盖子,以防走漏酒气,同时也是防止酒气蒸发。焙好的关生酒坛,搁一把长长的竹酒提子,随取随喝。
壶中日月长,山村多寂寞。大山深处的人守着一份平时的日子,山间地头,下苦力流大汗,困了累了回到家,锅里温着一壶焙熟的关生酒,微微烫,刚刚好,喝下两碗,酒的魔力发作,所有疲劳困乏忘却,直接坠入黑甜乡,明天又是好日子。
关生酒,融入了乡人的血液,它关乎生活,也关乎生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