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荣
一
小时候,我爱看“太太子书”。“太太子书”即图书,有图有字,看得懂。
学校门外,有个摆图书的摊子,一放学,就有人喊:“来去看太太子书。”于是相跟着,走到图书摊子前。图书在街口处的骑马廊下席地摆放,按类型编了号。我们喜欢的顺序是:打仗的、反特的、破案的、神话的。看图书先交钱,薄的一分,厚的两分。光临的次数多了,熟人熟面,守摊的老太公照顾,厚薄都收一分。一分钱看一本图书并不吃亏,一个人出钱,起码有三四个人围着看。看完了,有人不过瘾,喊“再翻一遍”,又从头翻起。一本书,可以看到天黑。
看图书的钱不容易得到,大人不给。那时,一分钱能买到一斤白菜。摊子上的“太太子书”很勾人,有《烈火金刚》《铁道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林海雪原》《国庆十点钟》《山间铃响马帮来》《羊城暗哨》《孙悟空三打白骨精》,想看得自己想办法筹钱。办法是有的,可以去捡废铜烂铁,收鸡毛鸭毛,进山摘乌桕籽,上街捡桃子核。
有了钱,就有了底气。上书摊让老太公把另放在肥皂箱中的图书拿出来。肥皂箱里的图书,都是些新书,扉页上盖着新华书店椭圆形的发行章,洋溢着油墨的芳香。
没钱的时候,我也会去图书摊子那里,猴也似地蹲着,细细地浏览每本图书的封面。封面好看的图书,里面的故事也好看。
二
小学三年级时,班上成立了一个流动书室。书是老师和同学们借出来的,每人上交几本。合起来,也有百多本,委托一苏姓同学担任管理员。这些书编了号,放在苏同学家保管,谁要看,把目录号报给他,由他带到学校来。我与苏同学关系甚好,弄到了钱币,即与他上南杂店,买一分钱八颗的糖粒,分而食之。这种糖,黄豆大小,滴溜圆,五彩颜色,甜度很高。吃过糖,即上苏同学家挑书,借几本,哪天还,都行。
别小瞧了流动书管理员,他是书的主人,执行着严格的借书规定:借阅的本数和还书的时间。
班上凑起的书,不是连环画。已经是写作文的学生了,不能光看“太太子”,得看通篇文字的大书。时光久远,记得住的是,从苏同学家借阅过《小布头奇遇记》和一套《十万个为什么》。我和苏同学的友谊,一直保持到小学毕业。
三
后来,我失学了,到建筑工地做小工,每天赚四角五分钱。1967年冬,曾经有好几天,我在一个工地踩纸筋,即将纸踩成茸茸的,用来掺在石灰浆中粉墙壁。纸筋的来源,是收缴的旧书。踩纸筋前,先把书页撕碎,放入大木盆中浸泡。撕书时,仿佛能听到书的哭泣,嘶啦嘶啦,一声又一声。浸泡好的书页用脚去踩,脚底下咕唧咕唧,如同人的呻吟。书被踩成了纸茸,文字无影无踪。
我起了偷书的念头。没有人监管,我一个人撕书,踩书。我把选中的书夹在裤腰里带回家,上午几本,下午几本,连续数日。被我从死亡线上挽救的,只有几十本文学书,我愧对其他书籍。
我成了书的拥有者。我栖身的六平方米的小阁楼上,堆放着《三国演义》《西游记》《水浒全传》《封神演义》《东周列国传》《说唐》《说岳》,还有《平原游击队》《野火春风斗古城》《晋阳秋》《苦菜花》《迎春花》,还有屠格涅夫、托尔斯泰、陀思妥耶夫斯基、车尔尼雪夫斯基、奥斯特洛夫斯基、肖霍洛夫、高尔基、契诃夫、果戈理,还有哥特、巴尔扎克、大仲马、小仲马、雨果、克利斯朵夫、毛姆、哈代、欧·亨利、马克·吐温、海明威。每日从建筑工地回家,我就上阁楼,向这些伟大的书本和作家致敬!
在物资匮乏的年代,电也匮乏。我的阁楼没有电灯,只有煤油灯。躺在床上看书,煤油灯袅袅的烟熏黑了我的眼圈和鼻孔。后来,我学会了偷电之法,用两根缝衣针接线,插进过路的电线之中,点亮了灯泡。
我承认,我那时对许多文字读不懂,尤其是文化差异大的西方文学,但这不妨得我喜欢书,拥有书。我偷书,是出于爱书的本能以及阅读的饥渴。
四
几年后,我去服兵役。
军营是个读书的地方。我在军人服务社的书柜上,买了不少书,有《共产党宣言》《国家与革命》《路德维希·费尔巴哈和德国古典哲学的终结》《路易·波拿巴的雾月十八》《马克思主义哲学原理》。此外,还买了些《中国简史》《历代年表》和一些历史书,诸如《李白与杜甫》《甲申三百年祭》。买得最多的是鲁迅的小说、散文、杂文。都是单行本,薄薄的,有二三十本。这些书寄存在连队图书室,供全连官兵借阅。
1974年,在紫泥岛师部农场屯垦,有充裕的时间读书。有时候,也到连队图书室去看报纸,看军报副刊版上的散文和诗歌。有一天,读到了李小雨写的骑兵:“叮当,叮当,骑兵夜钉马掌,怀里抱着一弯月亮。”我激动得一夜无眠。在紫泥岛上,我天天夜里仰望浩浩长空,但就是没能抱住月亮。
不知什么时候,有一本封面和封底俱无的书在士兵中流传。知情者说,书是一个退伍老兵留下的,书名叫《我们播种爱情》,军旅作家徐怀中写的西藏垦荒故事。那本书辗转到我手上时,老兵们已归乡半年。书在我手上驻留几天后,流入下一位等待者之手。书最终去向如何,不得而知。这本描写爱情的长篇小说,当时肯定让我青春的激情难以抑制,并且对未来充满憧憬。时光太久,这本书的内容、情节,我早已遗忘,头脑中留住的,只是一些人物的名字。翻看当年的日记,竟然还抄录过书中的一首诗:
孔雀吃的是毒树叶子,
孔雀喝的是苦泉冷水。
不是它心甘情愿,
命定就是这样啊!
孔雀的花冠实在耐看,
孔雀的羽毛实在美丽。
不是它有意修饰,
天生就是这样啊!
有人告诉我,这本《我们播种爱情》,是放鸭的漂亮姑娘借给一个英俊老兵的。姑娘的鸭棚,与营房仅隔一道土堤。也许是退伍命令来得太快,他们的故事戛然而止,老兵像是一只燕子,飞回了自己的故乡。他没有把书还给姑娘,而是把它留在兵营。
1975年夏,福建日报副刊发表了我的散文《葫芦的故事》,从此我与文学正式结缘。
五
1988年,我考入江西师大中文系作家班,1991年,入鲁迅文学院第七期进修班。我在两所名校图书馆的书海里,浸泡了四个年头。书让我的人生有了向度,让我的生活有了品位。
我是一只书鱼,书是我生命中最重要的养料。几十年时光,我积攒下十几个书架的书。我与书三不离:吃饭不离,如厕不离,就寝不离。
我尝试着写书,孜孜矻矻数十年,写了五部长篇小说,两部中短小说集,四部散文集,四部地方民俗专著和人物传记,在报刊上发表过大量文章。
我读古人之书,读今人之书,读外国人之书,浩如烟海的文字,滋养了我一生。我希望我写下的文字,也能给予别人一星半点精神养分,闪射一道两道时代之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