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祥平
几幅水墨画,把中央苏区盐道的峥嵘岁月,定格在人们眼前:定南兴隆村,青翠的竹林中,江广亭巍然矗立,一行人挑着盐担,一步一踏,拾级而上;穿着土布衣衫的挑夫,脚踩木板,手握木锯,正在改装挑盐的木桶;盐卡戒备森严,客家阿娘提着藏有食盐的竹篮,乔装乞丐,拄杖携儿,智闯关卡……
这是赣南籍画家、我的老同事邬江兄的作品。那一天,他把画作发到我的微信上,我立刻回复:“有点像连环画。”他秒回:“就是连环画!”他还说:“你的家乡越来越美了。”这几幅连环画,仿佛穿越时空的电影老胶片,唤起了我对家乡盐道的回忆。
1931年,为打破敌人对中央苏区的经济封锁,中共地下党组织开辟了一条粤赣食盐运输线,把惠州平海、稔山以及海陆丰汕尾、捷胜、遮浪、甲子、碣石一带的海盐,秘密运至江西瑞金、兴国。食盐运输线途经赣粤毗邻处的两个小山村——龙川细坳的小参村、定南天九的兴隆村,两地群众为运输食盐作出了巨大的牺牲。
最早听这个故事,是五六岁的时候。冬天下雪的日子,老屋上厅生起一堆柴火,三五长辈,五六小孩,围坐着烤火。这时候,娭毑(奶奶)开始给她的孙辈们“讲传”。
娭毑说:“你嘟细佬哥,唔晓得喽,旧两年,下广东兴宁揩盐,好苦哇!”娭毑每次讲故事,先来几句开场白,就像章回小说里的楔子,然后娓娓道来。听着听着,感觉自己也是一名挑夫,跟着娭毑走在那条盐道上:挑两箩燥谷,爬石阶崟,行一段横排,下到高喝,沿九曲河直上,过天成桥,然后在山旮旯里摸黑走,到了兴隆,天才蒙蒙亮。“过了兴隆的江广亭,就是广东的地界了。”娭毑说话的语气,缓缓的,淡淡愁绪挂在脸上。
娭毑讲故事,像一本流水账:“到了兴宁,卖了燥谷,换成一担食盐,唔管早夜转定南。揩盐的叔伯,半路上人唔见了,多半被捉到血湖塘枪毙了。”娭毑停顿下来,不说话,绷紧着脸,仿佛当年的仇恨还压在心头。雪花飘落在天井里,厅堂里的空气似乎凝固,柴火哔哔剥剥地响。
我听得懵懵懂懂,但记住了血湖塘这个充满血腥味的地名。
年龄稍长,每次走路下龙川,赴细坳圩,行至血湖塘附近,山野空旷,斑鸠咕鸣,那股令人心寒的气氛,总让我想起娭毑讲的故事,心里七上八下的。尽管多次路过,我始终不明白血湖塘这地名的由来。看了邬江兄连环画的文字,我才恍然大悟。原来,许多被盐警抓捕的运盐群众,在那里惨遭杀害,鲜血染红了山塘水,所以,乡亲们把那里称作“血湖塘”。当年的白色恐怖,罄竹难书!长辈们说,那时候,乡里计口售盐,每人每天只许买三钱。凡是给苏区挑盐做过事的,一旦被盐警发现,轻则坐牢,重则杀头,房子被烧,亲人也受牵连。
盐道崎岖不平,如蛇行般在崇山峻岭间蜿蜒。千百年来,鹅卵石铺筑的山间小路,见证了赣粤两地络绎不绝的商贸往来。赣南这边的稻谷、烟叶、香菇、木耳,一担担挑往兴宁,在那里中转,又挑往更远的惠州、海陆丰、潮汕揭。而海边的咸鱼、榄角、食盐、洋油、布匹,一担担辗转挑至定南、安远、信丰,销往赣南各地。那一块块青石,光滑、圆溜,滴满了无数挑夫的血汗。
忆盐道,最忆江广亭。亭子建在兴隆村的山顶上。徽派建筑,马头墙下,大门南北对开。二十多年前,在汕尾工作的我,每年北归,车到小参、兴隆,便感觉到家了,总会想起亭北门那副对联,上联:南北方同胞分什么粤区赣域;下联:东西皆大道看将来车水马龙。是啊,赣粤边际山水相连,言语相通,人缘相亲。两边的乡亲,你的七大姑八大姨在我这边,我的九大舅十大叔在你那边,逢年过节走亲戚,或娶亲嫁女,或赴圩买卖,见了面,“老表”“老华”叫得亲热,那份感情,像酒甏的陈酿那般浓。江广亭只是地理上的分界点,南来北往的挑夫,在亭里歇脚休憩,施茶的阿婆端上一碗姜茶水,热情地招呼“喝口茶”。凉爽的山风,驱散一身疲惫,那份快活妙不可言。然而,在那血雨腥风的日子里,挑盐的群众哪有心情享受这份快活,因为前面不远处就是盐卡,等待他们的是一场生与死的较量。
如今,江广亭和兴隆那段盐道修葺一新,成了红色教育基地。前些日子,我回乡探亲,特地去了一趟兴隆,重走苏区盐道。兴隆村车来车往,游人如织,把青翠寂寥的山林搅得热闹喧嚣。“中央苏区盐道”六个红色大字,镌刻在花岗岩石块上,高低排列,格外醒目。
公路边,盐道入口处,一栋敞篷式农家乐,挤满了游客。两位婶娘站在灶旁做水烫皮,忙得不亦乐乎。蒸汽氤氲,阵阵清香弥漫开来,沁人心脾。游客们依次排队,等候着。微信扫码付钱,他们一边谈笑,一边蘸酱料,大口大口地吃着。
我问一位婶娘:“生意好唔好?”婶娘笑着说:“外面来的人多,还好!”
旁边一位卖香菇的老阿婆搭话说:“现今日子好过,路也好行了,你嘟在外面,多归来看看。”
望着公路上来来往往的车流,我又想起江广亭北门那副对联,这番车水马龙的景象,不正是先辈们当年所愿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