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彦明
阳光轻柔地穿透江面弥漫的水雾,于章江与贡江的交汇处,洇染出一道道淡金色的光带,随后与江水一同汇入浩浩荡荡的赣江。我循着赣州城巷陌深处飘来的烟火气息,缓缓踏入宋城墙。脚下的青石板路发出细碎声响,仿若有人在低声吟诵一首古老的词,引领我顺着词中的意境前行,不多时,郁孤台悄然出现在我眼前。
沿着台阶拾级而上,“贺兰山”三字赫然入目。这三个字,不禁令我想起岳飞那首气势磅礴的《满江红》:“驾长车,踏破贺兰山缺”。此处“贺兰山”虽非词中所指,然而宋代的古城墙,却巧妙地将岳飞、辛弃疾两位英雄人物联系起来,他们皆豪气干云,若在时空的星河相遇,定是惺惺相惜。
据传,郁孤台因“隆阜郁然,孤起平地数丈”而得名。它孤峙于赣州城西北的贺兰山顶,三面凌空,赣江如一条碧绿绸带,在脚下蜿蜒伸展,一直绕向遥远天际。
拾级而上,耳畔总有个声音若隐若现地盘旋。直至看见那方石刻,我才恍然大悟——原来是辛弃疾的词。“郁孤台下清江水,中间多少行人泪”,墨色已被风雨侵蚀得有些黯淡,然而字里行间,苍凉中透着一股郁勃之气。淳熙年间,辛弃疾任江西提点刑狱时登上此台,望着滔滔江水,不禁想起沦陷的中原故土,于是写下这阕《菩萨蛮》。遥想那时的清江,承载了多少背井离乡之人的泪水啊!
登上楼台,凭栏远眺,赣州城高楼林立,鳞次栉比。近处,宋代的城墙勾勒出一条温柔的弧线,与江面相连,一同随江水向远方延伸,令人难辨江水与天际。“青山遮不住,毕竟东流去”,或许当年辛弃疾站在此处,早已洞悉江水终究要奔腾入海,恰似历史必然会滚滚向前。那些郁积在他心头的孤愤,最终化作穿透时空的力量,让每一个来到这里的人,都能在江风之中领悟一份不屈的执着。
台上的风陡然紧了几分,吹动檐角发出更为急促的声响,宛如跨越时空的感慨。辛弃疾登台时三十余岁,却已从“金戈铁马,气吞万里如虎”的少年将军,变成壮志难酬的地方官。他在这孤台上向北眺望中原,眼中所见,究竟是战火纷飞中的故园,还是朝堂之上的苟且偷安?当风掠过衣领,我竟产生一种错觉,仿佛千年前的那个月夜,他也曾伫立在同一个位置,任由江风灌满宽大的袍袖,将未说出口的悲愤,悉数融入词的平仄韵律之中。
因非周末,游人寥寥。卖客家米糕的阿婆见我准备离开,递来一块温热的糕点,说道:“来块米糕吧,当年辛弃疾也喜欢吃这米糕呢。”这一刻,我忽然明白,郁孤台不仅承载着文人的悲叹,更蕴藏着寻常百姓的烟火气息。
下山回望,郁孤台静立不语,像位阅尽沧桑的老者,在流年里守着一方天地。此番初见的惊鸿,原不是为寻某句词、某段往事,只为在江风与史痕交汇之处,邂逅那份藏在孤高之中的炽热——恰如方才所见唐代李渤那副对联:“郁结古今事,孤悬天地心”, 又似辛弃疾的词,纵然满纸苍凉,底色里却始终燃烧着一团火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