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离开我们整整30年了,但在我的心里,母亲一刻也不曾离开。30年来,总有样东西难以释怀,那是因为,这期间我陆陆续续为老红军父亲写过七八篇回忆文章,却没有为母亲像样地写点东西。虽然在写父亲和写老家的文章里写到过母亲,但母亲总是以配角的身份出现,每每想起这些就心生愧疚。
这么多年来我一次次扪心自问,是不是母亲太平凡了,没有东西可写?是不是自己才疏学浅,唯恐写不好母亲?前者是否定的,后者才是难以下笔的真正原因。
今年清明受疫情的影响,没能回乡下老家为母亲祭扫,倒不觉得心生焦躁,反而内心出奇得平静。点一支烟坐在案前,听窗外淅淅沥沥的春雨,母亲生前的点点滴滴,如同这连绵的雨丝,弥漫在我的眼前……
一
1917年秋,母亲出生在会同茶子山下一户彭氏家中,外公没有生育儿子,三个女儿中母亲排行老二,13岁那年被送到县城一连姓人家做童养媳。说是跳出了农门,不承想又做起了菜农,种菜卖菜成了母亲的主业,稚嫩的肩膀几乎挑起了一家人的生计。17岁那年,母亲生下了女儿,也是这一年,年长母亲5岁的丈夫当了红军,此后杳无音信,直至解放后母亲才得知丈夫光荣牺牲了,自己成了革命烈士的遗孀。十六七年的念想破灭了,母亲只好带着相依为命的女儿回到了茶子山下的娘家。
1950年冬,出生入死带着一身伤残的父亲(此时我还没出生)回到了排上老家,迎接他的除4个弟弟和2个女儿,却不见妻子和父母的身影。原来,父母早已抱病去世,妻子因丈夫久无音讯无奈改嫁他人。面对物是人非的变故,双耳失聪的父亲弄清原委后,流出了辛酸的眼泪。
回乡几个月后,经媒人撮合,父亲与离排上村两里地的母亲见了面。虽然母亲小父亲14岁,但相似的命运,相同的遭遇,使他们一见钟情,母亲便带着17岁的女儿嫁给了父亲,重新组建了新家。父亲参军前已有2个女儿,母亲改嫁带过来1个女儿,后来他们收养了1个女儿,又生了我们三姐弟。这一大家庭成员,关系复杂微妙,若处理不周,很容易产生矛盾和间隙。幸亏母亲做到一碗水端平,不另眼相看,大家一直都很融洽。
父亲当兵离家长达20年,叔叔们都以为父亲成了“烈士”,除父亲名下的那两间老屋,其他家什都被叔叔们分了。政府拨付的作为安家费的一万五千斤稻谷,当时全部寄存在叔叔们的家中,已有部分被他们食用了,也一时难以变现。面对空荡荡一贫如洗的家,母亲并没有怂恿父亲去向叔叔们求助并要回原来被分的东西,而是不声不响变卖了自己的细软和首饰,才将新家支撑起来,母亲的举动,让排上村的人刮目相看。
排上村与富家窑村隔河相望,父亲的原配彭氏就改嫁在那里。父亲返乡后多次到那里看望过前妻,再婚后父亲也曾去过,但比较隐蔽了。父亲的举动哪里能瞒过精明的母亲,一次母亲主动提出要陪父亲前去看望,弄得父亲措手不及,此后,母亲与她以姐妹相称。母亲曾说过,她们是一条藤上的两个苦瓜,很不容易。母亲的宽宏大度,在乡里一时传为佳话。
二
父亲抗战时双耳被炸全聋,左手与日军拼刺刀负伤成了二等乙级残疾军人。父亲常抱怨说,少条腿或少条胳膊都比这耳聋强,还能继续为党工作。的确,就因这要命的耳聋,不仅使父亲赋闲在家,而且与人交流困难,常常产生误会。正因如此,几十年来父亲家里家外的事情一概不管,大事小事均不过问,过着拿工资的“农民”生活,一天到晚垦荒种地,栽树养鸭。而教育子女、操持家务、人情往来等自然便落在了母亲一个人的身上。
我们家在排上老屋生活了几年,两个姐姐都在那里出生。随着家庭人口的增多,两间老屋显得拥挤不堪。上世纪五十年代中期,政府对圩镇进行改造,安排我家在会同街上建了新房,从此我们搬离了排上老家。
刚开始的几年,父亲在老屋还留有床铺,隔三差五回去可以歇歇脚,遇上亲戚们归亲嫁女,还能在老屋住上一晚。后来,母亲觉得四叔家子女多,住房紧张,没与父亲商量,便把老屋的钥匙交给了四叔,让他全家搬过去住,村里村外的人羡慕得很。几十年中,老屋也发挥了最大的效能,四叔的几个儿子都在老屋迎亲生子。
母亲对待兄弟姐妹如此,对待乡邻街坊又何尝不是这样?
街坊们娶媳妇、做房子,也少不了向母亲借钱,少则一百元,多则数百元,只要他们登门相求,母亲总是有求必应。母亲常说,婚姻、房子是大事,能帮则帮,人家几代人都会念你的好。
计划经济时期物质匮乏,像面粉、面条、猪肉一类的食品凭票供应,且很难买到。街坊中哪家来了贵客或生了小孩,他们首先想到的就是求助母亲,所以那时我家的购粮证上,记录的几乎都是面粉面条。这类事情,我家帮了他人,往往还要垫上粮食指标,好在家里有一亩多稻田,可以弥补全家的口粮。
我出生时,父亲已56岁,母亲也有42岁。老年得子的父母疼爱归疼爱,但对我的教育与两个姐姐相比一点也不含糊。记得我上小学一二年级时,铅笔用得只有一寸多长,我嫌不好握不肯写字,要母亲换新的,母亲没依我便哭闹起来,将笔摔到地上。母亲并没有打骂我,而是一边耐心地给我讲勤俭节约的道理,一边捡起地上的笔,找了根小竹竿将铅笔绑在一起,重新哄着我写字,这样又用了两天,直至铅笔不能再削了,才给我换新的。
三
榜样是无形的力量。随着年龄的增长,父母应该安享晚年,过上悠闲自在的老年生活,可恰恰相反,我家在河滩上开垦的稻田菜地从起初的一亩变成了近两亩,春秋种水稻,冬季栽油菜,除耕种请人帮忙外,平常的耘禾、施肥、喷药、收割,都是全家男女老少齐上阵,所以对农业知识、农时节气,我们姐弟都非常清楚,也从小培养了热爱劳动、吃苦耐劳的精神,使我们姐弟受益终生。
我们三姐弟都是上世纪七十年代初、中期高中毕业的,赶上了一些政治运动,可母亲要求我们不能赶潮流、凑热闹,更不能放松学业,所以我们通过自学,都打下了比较扎实的文化基础,大姐当上了受人尊敬的人民教师,二姐下放后被推荐上了工农兵大学,我自己参加工作后也曾获全省职工“自学成才奖”,在当时我们三姐弟也算没辜负母亲的一片苦心。
1976年刚参加工作时,供销社领导安排我到集体商店做会计,我一听便懵了。那不是八九个老头老太太的商店么,我一个十八九岁的小伙子天天与他们厮守,如何相处啊?我垂头丧气回到家,母亲问明原委,开导说:“组织上让你去做会计,说明那里需要你;他们年纪大,却有很多东西值得你学习。只要你认认真真做事,老老实实做人,组织上自然会器重你。”正是母亲的教诲,使我爱上了供销社,从基层到县里,一干就干到退休。
1987年初,我家在县城买了房,准备把3个小孩转学到县城读书。可我们夫妻的工作在乡下,进城照顾孩子们生活的重担便落在了年逾七旬的母亲身上。也许是我们夫妻年轻无知,也许是太过自私,我们怎么就没有想到,母亲毕竟也是年迈之人,照顾3个孩子的生活谈何容易。
两年后1989年6月下旬的一天,我出差进城,利用中午休息时间去看望了母亲和孩子们。母亲虽然很高兴,但看上去气色不好,人也憔悴,问母亲是不是生病了,母亲才说这几天比较疲乏,手脚无力。我说带母亲去医院看看,母亲赶紧说不碍事,让我别误了回去的班车,她自己会去诊所开点药。临走,我叮嘱母亲要去看医生,并将身上仅有的二十几块钱硬塞给了母亲。万万没想到的是,我这一走,竟成了与母亲的诀别!
次日清晨我们还没起床,离我家不远的邮电所的老黄,大声呼喊我接电话。我赶紧跑到邮电所拿起听筒,是县城岳父打过来的,他说母亲病重,赶紧过来。放下电话回到家,心里总有种不祥的预感,留下爱人在家照料父亲,便急匆匆找了辆车子叫上大姐夫直奔县城,气喘吁吁踏进家门,只见岳父母和几个孩子神情黯然地站在楼下等我们。我冲上楼去,只见母亲盖着毛毯、双眼紧闭,直挺挺地躺在床上。我扑上前,紧紧握着母亲冰凉的双手,放声痛哭起来:母亲啊母亲,您怎么舍得,为什么不给您不懂事的儿子机会,尽尽孝,哪怕一天也好啊。母亲这一走,成了我一生无法弥补的遗憾。
料理完母亲的后事,大姐夫好意提醒我,生前都是母亲管家理财,现在还没有看到母亲的存折借据,要不到银行查询一下?我一直沉浸在顿失母亲的悲恸之中,摇了摇头,数百人为母亲送葬的场面清晰浮现在眼前,我知道,母亲的宽宏大度、乐善好施、勤俭持家,才是母亲留给我们后人最大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