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罗伟谟
工作之余,我喜欢翻弄故纸堆,挖掘地方文史。当代大画家黄永玉抗日战争时期在赣南的一些事,我便留心搜集过,赣州城边的东溪寺,是他漂泊赣南的开始。
“第四天一大早,船泊赣州码头,序子和任何人不打招呼,叫了辆三轮车,带上所有行头,穿过赣州的大街小巷,到了东溪寺教育部演剧第二队……”这是黄永玉的自传体长篇小说《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中的一段话,讲述的是主人公张序子初到赣州的故事。小说中的序子,原型即黄永玉本人。1943年底,黄永玉辗转来到赣南,从赣州城码头一上岸,他第一时间来到了城内的东溪寺,老大哥王淮的一封推荐信,使他成为教育部第二巡回戏剧教育队(简称“剧教二队”)的见习队员。在东溪寺剧教二队,黄永玉与老熟人陈庭诗(耳氏)重逢,结识了张乐平、陆志庠、殷振家、徐洗繁等一大批师友。
东溪寺,是黄永玉初到赣州的家,是他漂泊赣南(即今天的赣州市)的起点,在他的心中留下了深刻的印记。二十世纪90年代,黄永玉凭借他惊人的记忆力和过人的写生功夫,绘制了一幅《东溪寺剧教队图》。这幅图,画的是东溪寺门外的街景:大门对面是一条蜿蜒的小泥路,路边一列高高低低的土墙,墙上用石灰刷出的标语“抗战必胜”清晰可见;大门的门额上刻着“东溪寺”三个醒目大字。黄永玉曾经把这幅《东溪寺剧教队图》寄给当年剧教二队的老同事、著名导演殷振家,殷振家感慨地回信说:“六十年前景象恍如昨日。”
我突然想去寻访东溪寺,寻觅当年的影痕。于是,我骑上电动车,穿过赣州城区的大街小巷,来到八境路口,迎着八境台方向一路骑行,看见左前方有一条小巷子深不可测,凭着直觉拐进去,加速爬坡,经过赣州特殊教育学校,旁边一栋青砖古建筑,门口“张乐平旧居”几个字特别醒目。原来,张乐平抗战时期在赣州的居住地就在这里。可惜,张乐平旧居上了锁,透过门缝往里面看,空空如也。
我读过谢宗瑶编著的《赣州城厢古街道》。该书对赣州古城三十六条街、七十二条巷作了详尽考证,同时收录作者以及作者采访的当地老人的回忆文字。谢宗瑶先生生于一九一九年,是土生土长的赣州人,还是《赣县新志稿》(1946年4月版)的采访员之一,“一生从事教师,一生爱好收藏”。据他的《赣州城厢古街道》记载,抗战期间,张乐平借住在百家岭的伊斯兰小学内,二十世纪90年代,在伊斯兰小学旧址上兴建了赣州特殊教育学校。我感觉特别庆幸,张乐平旧居保留下来了。
站在张乐平旧居门口,我想象着,青年黄永玉在这里第一次见到心中偶像的情景。他在《我少年、青年、中年、暮年心中的张乐平》中有这样的回忆:“一天之后,耳氏带我到张乐平家。东溪寺队部出大门左拐,下小坡,走七八步平坡,再下小坡,半中腰右手一个小侧门,到了。”“第一次见到乐平兄嫂的心情,我已在慌乱中遗失了。”“几个月间我常常上他们家去。”青年黄永玉是张乐平家的常客。他和张乐平一起跑警报,躲避敌机的狂轰滥炸;他陪着张乐平夫人去虎岗儿童新村接孩子;他给张乐平作了一个漫画人像,张乐平很喜欢,挂在家里的墙壁上;他来这里看张乐平画三毛,张乐平的言传身教让他受用一辈子。
从张乐平旧居出发,我改为徒步,继续寻访东溪寺。如果黄永玉在《我少年、青年、中年、暮年心中的张乐平》中没有记错的话,我现在行走的路线和当年他从东溪寺第一次来张乐平家的方向正好相反。烈日炎炎下,我低头艰难地爬着一段又一段的台阶,汗流浃背。爬完台阶,走到水泥路上,抬起头一看,正前方的墙壁上钉着一块绿底白字的地名指示牌,上面三个大字,正是我苦苦寻觅的“东溪寺”。黄永玉在《无愁河的浪荡汉子·八年》中说:“东溪寺这地方,怕很久很久以前的确是个寺。眼前,寺的影痕一点也找不到了。它到底是怎么个‘寺’法?什么菩萨?神龛落脚点何在?你最好别往这方面想下去,越想越没有意思。”站在东溪寺地名指示牌下,我四处张望探寻,眼前,不但东溪寺的“影痕一点也找不到了”,而且东溪寺巷的影痕一点也找不到了。沧桑巨变,旧景难觅,物换人非。
寻访东溪寺并找到东溪寺地名指示牌,对于我而言还是有象征性意义的。也许,我应该从“东溪寺”再出发,沿着黄永玉漂泊赣南的足迹,在田野调查中探访,从故纸堆里探寻,努力再现抗战时期赣南那段历史,那些人,那些事。